第二章 结怨,如来的告诫
仿佛,随从。
想到这里就有气。
小小和尚,身瘦如柴。
嫉妒地看着那飘逸骨感的背影,她没什么坐相地端坐在莲蓬之上。
“妖物……”
突闻叫唤,她慢吞吞地飘向前,很麻木地不再辩驳自己的身份——免得再被气得吐血。
顽石不可雕也,相信会被如来惩罚堕入轮回之苦,定然是这个缘故。
“妖物?”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静——最近,这句心经她念的好熟。
于是咬牙,飘到他的身边去。
“妖物,还有多远才到五指山?”
他喘息着,轻轻地用袖子拭汗。
“很快就到了。”
“那到底有多快?”
似乎很懊恼她的敷衍,也是,半个月前,她也是这样回答他的。
“真的很快,如若坐上我的莲蓬仙座,不消片刻就到了。”
见他目光转移到她的御座之上,她不怀好意地吃吃笑了,补充道:“取经之路,必须徒步而行,不能有半点轻慢之心,否则所走之路尽是枉然……”
心满意足地发表了一轮,张开眼,却见他已经走到了几数步以外,撇撇唇,她仍是追上去。
八月的太阳,甚是热毒。
看着他大汗淋漓的样子,也不枉她恶劣地带着他绕路,陪他在此处浪费时间。
仿佛注意到她的算计,他突然转过头来,她连忙别开脸去。
“妖物。”他叫得漫不经心,“你叫什么名字?”
诧异地转过头去,看着他,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万物皆有名,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想知道?”
说起来,她在尘世间的名字早已经被她淡忘了,只记得成佛以前,她是某国的王储,排行第七。这事金禅子也不知从何听来,往日独处之时,老叫她“七七”,现在一想,似乎她还真忘记了金禅子是从何时开始这般叫她的。
于是,凑近他。
她眯了眯眼,又眯了眯眼,试图从他无波的脸上寻找答案,可,既已堕入轮回,甚至还是轮回的第十世了,金禅子的记忆他是否还能留住?
蓦然想到,如若它****有幸重返天庭,到底是以金禅子的身份,抑或是其他人?
若是后者,瞧他如今待她如此冷漠,是否代表往后就没有人在她放肆的时候对她放肆说教?
那样,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七七。”
“怪名字。”
笑容僵住,看着他酷酷地继续前行,她再次升起杀人灭口的歹念。
罪过罪过。
“妖物。”
她瞪圆了眼,不甘心地飘过去。
“如果立定主意唤我妖物,你何必问我名字……”
“你说的五指山,就是那一座?”
又无视她了。
她被气得很麻木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意外愣了愣,的确是——五指山。没想到一时大意,竟让他自己寻得了此处!
“要如何才能寻得我的徒儿?”
一路上的沉默,突然听他这般问,她不禁掩嘴窃笑。
“很简单。”
“多简单?”
“你瞧。”
她玉指一伸,指向不远处的某一点,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再看过去,目光愣了愣,只见茫茫山野间,仿佛有什么在山脚底下顽劣地搔首弄姿。
本以为他要打退堂鼓,孰料他却没有半分迟疑地径自前去。
巨大的符咒,就那样牢牢地贴于陡峭的巨岩之上,而山下搔首弄资的,是一只毛发长得有点吓人的野猴,看到他来,突然巴眨巴眨着眼睛,惊喜地大叫:“快!快帮老孙撕了那符!”
沉默地看着这只会说话的野猴片刻,他上前。
她见了,连忙拉住他。
“等等,要把它放出来,你必须先收下我的礼物。”
“什么礼物?”
他这回倒是不推拒了,但一想到他的答应是为了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妖猴,心里就莫名来火。
明明他连对方是什么都不知道,竟然还敢胡乱搭救?!
“观音大士?观音大士?你是来放老孙出去的吗?”突然,被压在山下的妖猴认出了她,拼命献媚地叫着,“观音大士,你就把老孙放出来吧!无论你要老孙怎样,老孙答应便是了!”
被如此热情地呼唤着,她反射地露出了慈悲的法相,“美猴王啊,你可知道当年所犯下的罪了?反省过了?”
“反省了,反省了!”
“本座身边之人乃是唐三藏,此人肩负起……”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满足了发表欲后,她无视已经半昏迷状态的小野猴,舒服地笑着,手一翻,变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金环,转向身边正出神地看着自己的他,“此乃金刚箍,可用来制服悟空。”
他接过,却只是看她。
仿佛在质疑她的用意。
“此劣猴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妖猴,如今随你上路,乃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也是给你的考验,本座望你们好好相处,没有用得着这金刚箍的一天,现在,本座就授予你使用金刚箍的咒法……”
最好让他天天使用,跟妖猴关系越闹越恶劣。
心里暗暗补充着,她一字一句地教他如何使用金刚箍,不知道他记取多少,反正她只说一遍。
然后,他走到妖猴面前,嘟哝着,还玩起了取法号的游戏。
那妖猴,不,现在该换唐三藏特意替它取的法号——孙悟空了。
说实在的,这美猴王孙悟空倒也奇怪,乖乖地任唐三藏给它戴上了金刚箍,居然完全没了当初大闹天宫的气焰跋扈。
解咒,释放孙悟空。
看着他们师徒二人关系融洽地边走边笑,他待孙悟空的态度分明与待她不同,简直亲切得叫人生厌!
本以为,让一只连如来也要动怒的孙悟空跟在他的身边,即便不令他日子难过,也害他寝食难安吧,孰料他居然马上就动手翻找行囊,用自己的最干净的道袍,为早已经衣不敝体的孙悟空改制新衣,师徒两人感情好得叫人眼红!
“本座,先走了。”
咬牙切齿,咬牙切齿。
“恭送观音大士。”
孙悟空仿佛脾气收敛许多,居然立即跪拜在地上,害她一时适应不良地愣了愣。
压个五百年的法子看来还真是不错耶!
改天,不如换个人压五百年试试看?
目光不由地带着恶劣的算计飘向孙悟空身边的唐三藏,不料唐三藏却在此时唐突开口:“观音大士,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眨眨眼,狐疑地点了点头。
待孙悟空乖乖走开,连影子也见不着了,他抬脸,直截了当:“观音大士是否遗忘了如来佛祖赐给贫僧的锦澜袈裟和九环锡杖?”
她僵住。
“谁告诉你那是如来要赐给你……”
“回观音大士,是如来佛祖月前特来告诉小徒悟空的。”
窒住。
好个如来,居然还来这一套?!
难道她堂堂观音大士会私吞了那区区法器?
但转念一想,她不禁心里暗笑,“本座现就赐你锦澜袈裟一领,九环锡杖一副……”
言语间,指头一舞,唐三藏身上的旧日袈裟已经变成了在金光夺目的锦澜袈裟,就连手上,也多出了一拐白玉剃透,雕工细腻的九环锡杖!
只见,他的脚底莫名地踉跄了一下,双手更是因为扶不住那手杖而赫然暴露了青筋。
她暗自窃笑。
如来赐予他的,不过是空有名目的法器,经她之手,换成货真价实,绝对让人大起贪念的宝物,就不信不能给他制造祸端,即便他身边有猛将孙悟空,单是穿着那件袈裟,手持锡杖,单看他现在要挺直腰干稳住平衡已经很吃力了,更别说取经之路终点遥遥?!
就权衡是,对她多次出言不顺的小惩大戒。
她果然是,最慈悲为怀的观音大……
“观音大士,敢问一句,你确实是观音大士?”
她僵住。
“你不是已经承认我是观音大士了吗?”
“那么,贫僧成仙之日不远矣。”
气结!
看着他艰难转身,走向远处的孙悟空,她几乎气得脱鞋砸他脑袋!
她承认,她有时候是表里不一、个性了些,跟伴在青灯之下的其他修佛之人似乎有着很大的区别,但,他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成佛是吧?
一怒之下,出发给他再找徒儿。
如果一个脾气暴躁的孙悟空还不足以给他制造烦恼,那么加上一个只懂风月口舌之欲的猪八戒,一个痴迷研究法器不懂人情世故仿佛心智有些问题的沙僧,再加龙王最宝贝的三太子化身而成的白马作为他的坐骑……
吃吃地偷笑着来到天宫,才偷躲在仙桃园里歇息了会,尚未启程回去九重天,便再次遇见了太上老君与他的小仙童。
“观音大士看起来心情很好耶!”
招呼过后,就听见小仙童兴高采烈地在身后讨论起她的事情。
“自然,观音大士为了协助圣僧取西经,在凡间劳心劳力,慈悲为怀地给予妖猴、天蓬元帅、卷帘大将弥补过失的机会,现在天庭对这三人好评如潮……”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终于叽里呱啦到她脑袋起烟的地步!
什么?!
这古怪的师徒四人组居然相处融洽!
火速赶到下界,她不亲自瞧瞧,绝对不信那些道听途说,可怎么也没想到,才下凡,就遇到了灰头土脸,拉着土地公公慌慌张张的孙悟空。
“观音大士!”
一见她,孙悟空便巴上来,脏手按着她最宝贝的莲蓬宝座,害她乱心疼了一把。
“都怪老孙大意,竟让师傅被妖怪捉去了!”
很想把那只脏手打掉,可惜土地公公在旁,“没想到当年让天宫大乱的妖猴居然也有失策的时候。”
“观音大士!师傅我是找到了,但他不肯随我回来!”
“喔?”
那倒是有趣。
“那妖怪,居然想要跟师傅成亲……”
呃……
和尚成亲?
不禁幻想起那可笑的画面,她忍着吃吃笑的冲动,正式道:“悟空,带路。”
记忆中的金禅子,不苟言笑,每天就是斋戒念佛,最大的兴趣是念到她的宝莲殿之上,虽然从不跨过那道门槛,但念叨的功力实在叫人甘拜下风。
如今居然有妖物使得他放弃取经大业,她真的很想一睹那妖物之容。
可……
随着孙悟空来到那个妖气恶心的洞穴之外,她僵硬了。
这是什么情景?
一众妖物,乖乖盘膝坐于山洞之前的空地,而他,高坐在某块岩石之上,手持佛珠默默吟颂,妖物们,也随之颂经……
她,哑口无言。
这时,孙悟空已经冲到了他的身边去,低语几句后,他突然抬起头来,朝她一看。
连忙收起傻乎乎的表情,她本要转身偷偷开溜,孰料他突然站起,仿佛隆重地迎了过来,当着一众妖物,行跪拜大礼,“观音大士!”
声音琅琅,仿佛生怕无人听见。
众妖见了他行此大礼,都纷纷学着下跪。
为佛者,普度众生为己任。
然,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仿佛是他故意布的局,等着她傻傻地往下跳。
他,到底有何目的?
竟然当着一众妖物,推崇她,景仰她,仿佛她的存在很崇高伟大——更正!她本来就很崇高伟大。
于是,慈悲为怀的她自然给一众妖物宏扬佛法了个头晕眼花、口干舌燥,让它们听了不打瞌睡也得打瞌睡!自然,期间数度昏迷数度清醒的估计也大有妖在!
忍不住又是一阵吃吃地偷笑。
临别之时,见着他故意走近,她默默地眺望远方,选了个迎风的方向双手负后,以绝对仙骨绝尘的飘逸姿态等着他开口。
孰料等呀等,他就只是学着她眺望!
“唐三藏,你……”
“七七,你是特意赶来救我的?”
恍惚地看着他,她眨眼,再眨眼,从那深邃的黑瞳里寻找着熟悉的不满,但没找到。
吓死了,以为金禅子复活,要对她说教。
“你到底在看着谁?”他突然问。
她愣了愣,端出观音大士的架势,“圣僧,你的佛心实在让本座敬佩,有道是……”
“七七。”
她顿住。
明明知道眼前的不是金禅子,只是凡人唐三藏,但还是会产生错觉。
警惕警惕。
但谁又知道她警惕个啥名堂?就像她明明身份地位比金禅子要高,却老是害怕他走入视线范围。
想到这里,暗生恼怒,她索性把话挑明:“圣僧可知道,你本是如来座下的金禅子?因为犯下过错,被贬下凡,已历九世轮回之苦,如今已是第十世。”
他仿佛心知肚明,表情很淡然,“是吗?”
“你并不惊讶?”
看着她那盈盈亮丽的弯月眼,他仍是沉默,心中却不禁忆起那不知是梦或是真实的片段。
仍是年幼的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因为说了诳语被一直很疼他的主持师傅处罚,彻夜跪在师傅最宝贝的观音殿上。
其实,他也没有说什么诳语啊!
年幼的他不服气地瞪着殿中的观音金身,那体胖肉厚双下巴的观音菩萨,眼神呆滞,高傲地平视,想起午后在后院里出现的白衣妖怪,不禁喃喃道:“那明明是个自称观音的妖怪。”
哼,即使真的是观音大士,还不是照样被他拿扫把伺候?
忍不住孩子气地冲那神情呆滞的观音像做了个鬼脸,孰料,突然一阵笑声响起,他吓得连忙抓紧手中的佛珠,转过去,意外地看到了漆黑里的那一团金光,正害怕着,身穿道袍的男人——不,和尚,那和尚从金光之中走出来。
“好久不见了,金禅子。”
背光里,无法看清楚那面容,但轮廓上深深的笑纹却是看得分明的。
见年幼的他吓得不轻,一溜烟地躲到了观音金身之后,那人笑意又加深了,只道:“轮回真是件难以置信的事情,才眨眼,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么幼小的孩童呢?是第十世了吧?如今的你,还记得天宫之上的那个人吗?”
天宫?那个人?
无法抓住那些奇怪的字眼,但对方也不理他是什么反应,径自离开。
再次见到那个人,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当时皇都传出皇帝要寻找圣僧之事,和尚们从各方寺院踊跃前往,包括他的师兄弟们——只除了他。
并非视一切如粪土,只因唯一敬爱之人新故。
那日午后,他如往日般做了早课,来到主持师傅的屋子。
虽然已经没有了主人,但小屋依然整洁如故,或者是因得他的细心打理。
细细地擦拭着桌上的新尘,然后在桌上摊开带着檀香味儿的宣纸,他挽了袖子,细细地研墨,顿时,淡淡的墨香飘荡着。
先是勾勒轮廓,再来细细地添上五官,晕开的墨色与新墨交错出立体传神的轮廓。
画中是仙骨脱然的女子,眉宇间是一颗细痣,慈眉善眼,右手掌托玲珑白玉瓶,瓶中插着脆嫩的柳条,左手翻执法杖……
就当要在画纸上题上经文之时,突然眼前光线一暗,他顿住笔锋,抬眼,意外地看着那个笑纹极深裟袍高洁仿佛沐浴在佛光之中的和尚。
“你画的可是观音大士?”
他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那饶有兴致的表情。
“咦?你不躲开了?不怕我?”
毕竟年岁稍长,多年潜心修佛,心志已见成熟,他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为怪力乱神之事狼狈失了分寸。
“镇定好,镇定好!如果听了下面的话你还能这番镇定,本座就可以安心了。”
然,仿佛是立定了什么主意,那个突然出现的和尚,兴致勃勃地开口……
猛地,肩膀被推了推,他回过神来,瞪着那没心没肺的笑脸。
“才说你不惊讶叫人奇怪呢!这不,你都听得失神了!”
“观音大士一天到晚跑下凡来,不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吗?”
那突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外的语调,害她的笑容僵在唇边。
真是个脾气变得比春天更快的家伙!
或者她真的不够了解金禅子。
模糊的印象里,除了被说教,除了那叫人发狂的佛说佛说,佛道有云,对他一无所知,连带地,也对眼前的唐三藏束手无策。
实在无话可说。
“那么,本座先行离去,取经路上要小心。”
离开,环顾满谷仿佛被驯服道化的妖物,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无法说出个所以然。
堕妖道者,其执念之重可想而知,单凭几句心经佛礼真的就能收复妖心吗?即便是她,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不安。
果不出所料,才回到天庭,就听到传言,说唐三藏把孙悟空赶走,新收了妖物六耳猕猴为徒弟的消息。
“观音大士又要下凡了?”
随从才为她抖落道袍上的尘土,见她脚下一旋,诧异地追着那要外出的步伐。
“啊,是啊。”
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待回过神来,已经是在花果山的上方。
孙悟空怒气冲冲,见了她虽然行礼,却仍是晦气。
好不容易说服了孙悟空随行前往那家伙的身边,没想到到达的时候,那家伙已经被囚在高高的木桩之上,哪怕身体稍微失去平衡,也会一头栽死地上!
果真怪人,脚下分明煮着滚烫的开水,他的徒儿猪八戒被人压着洗身,沙僧被绑了个紧,他倒像是没事人一般地仍是念经。
不必多说,孙悟空自是开打,喊不住,自然就不会浪费唇舌去劝阻,看着那头依然念经个没玩的他,轻叹。
“你倒是停一下吧。”
她乘着莲蓬宝座,漂浮在他的身边。
冷清的目光看过来,又垂落,仿佛对她视而不见,继续念经,并且叫她翻白眼的是,他念的竟是观音经!
“念念念!念经有用的话,你就不会成为待宰的羔羊了!”
而且,也不见得他对她有多推崇!老是气她,惹火她,还无视她!
要她相信这种人信仰她,倒不如要她相信如来真身乃女子!
“身为观音大士,说这话有失身份。”
他倒好,她说一句他驳斥一句。
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没见过像他如此死脑筋、惹人讨厌的!
“好歹你已经经历第十生的轮回,应该知道人心险恶,妖心难测吧?怎么还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以为单凭几句佛法无边就能使妖向善?”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静、静、静、静、静……
越想越气,还真是静不下去了!
他、他实在是……
看着那没有情绪波动的脸,轮到她去背那干涩无味的经文——霎时,脑海里佛光一现,虚渺的画面之中,天庭之上,他沉默地看着跪拜于玉帝面前的小仙女,突然冷着眼转过身去,不理众人的惊呼,纵身跃下轮回之池……
这到底是?
心脏狂跳不已,她连忙敛了心神。
而他,定眼看着她那涨得老红的小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惊讶于她突然的收敛,惊讶于那突然的慈眉善眼,发现,安静时的她是如此的慈悲无我,在夜里,眉目间散发着一种渺然的出尘圣洁。
观音大士……
仿佛并非只是一个虚名。
可是,在他心头,到底还是模糊记得,那个突然出现在小小院落里,妨碍他打扫落叶,一身狼狈的她。
虽然记忆遥远,然,笃定那就是眼前的她。
才想着,见她张开了眼。
他连忙敛去眼中的想法。
这时,她看过来,眼里尽是恼怒,他心里一惊,仿佛心中某个角落被她霎时看穿。
“九九八十一劫。”一字一句的铿锵。
说实在,她没有想过突现的佛光,竟然给她带来了他的未来,然,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她只能用认真的语调警醒他。
可他,平静地看着她,淡淡的语调仿佛在谈论身外之事:“所以?”
“你可知道,此行上西天取经,你必须历劫九九八十一个?”
“所以?”
他依然平静,只是看着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加深了些。
“所以,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为何把悟空赶走?没有悟空在你的身边,你可知道你的处境有多么的危险?”
他静静地看过来,待她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抱歉的话来,孰料他却——
“九九……八十一劫吗?那么,只要历尽这八十一劫,就再无劫数?”
气结!
“唐三藏!”
“贫僧从不知道,世人景仰的观音大士是如此的易怒。”
“你……”
“但贫僧又想,如若这是对贫僧的关心……”
看着他的手突然伸过来,她一窒,反射地向后一躲。
“小心!”
他叫,不过她已经及时抓住了莲蓬宝座,稳住了身子,但抬起眼帘,看着那已经伸至肩膀前的手,仿佛一副要拉着她的架势。
“我没有那么容易摔下去的。”
因为老是出这种糗的关系,她已经摔得很麻木很安全了。
习惯性地,朝他露出个没心没肺的傻笑,孰料他却突然转过脸去。
“时间不早了,不送。”
那语调可不是普通的冷淡,她心里面突然变得怪怪的,但被无视的感觉,她已经开始有点习惯了。
于是,把他送到地面。
他呢,转过身去突然浑身一震,急跑向正要一棒打向某妖物的悟空。
“住手,悟空!”
飞身挡在妖物之前,他面对那急劲的金刚棒,无惧无畏,那抹坚定不移的眼神,使得她禁不住止住脚步,看着事情的发展。
“师傅!”
孙悟空急着去收回打出去的金刚棒,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好几步,狼狈不已,“师傅,你又……”
“上天有好生之德。”
隐隐听到那些迂腐的说法,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佛于心中,岂是口舌逞强?一味地信奉,或许才是背道而驰。
走过去,只见那被他保护的妖物身影纤细,此刻正理所当然地躲于他的身后。
“圣僧!圣僧!”
可怜兮兮的腔调响起,他低头,看着那突然拉住了他僧袍的小妖,其实,他根本看不出来这小妖与普通人家的姑娘有什么区别。
但,那双弯月般的眼,莫名地吸引了他的视线。
于是弯身,不理会孙悟空的反对把那小妖扶了起来。
“施主,你可以走了……”
“不,圣僧!请让小岁留在圣僧的身边!”
不远处的七七僵住,让莲蓬仙座旋转过来,看向他,意外地发现他的目光正好寻她而来。
视线匆匆交汇,又分开。
他低下头去,夜模糊了他的表情。
“圣僧!请让小岁留下来,跟您学习佛法!”
听着那自称小岁的小妖楚楚可怜地纠缠,她的心里莫名一惊,而不出所料,他道——
“那你,留下来吧。”
这人的向佛之心简直泛滥!
没救了。
发觉他蓦然抬起头来寻她目光,那眼神坚定如初,仿佛在说他要向她证明什么似的……
咬牙,转身离开。
“师傅,你怎么……”
徒儿悟空似乎又在耳边说了什么反对的话,但他没有细听。
目光遥遥,看着某方天际。
“师傅,你在看什么?”
沙僧疑惑的声音响起。
他愣了愣,唇上泛出一抹清冷,“没、没什么。”
他只是觉得,天空之高,云海之深,非他所及。
低头,看着那只形状狼狈外貌楚楚可怜的小妖——小岁,他席地盘膝而坐,淡然开口:“小岁,我这就授予你观音经,助你脱离尘世苦海。”
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遥远的味道。
然,小妖目光楚楚,并不理会孙悟空等人的瞪视,徐徐席地而坐。
“圣僧,那就请授予小岁观音经。”
他顿了顿,看着眼前那被妖气的装扮模糊掉的眼儿,饶是说这小妖迷途知返,可为何让他在她的眼里寻到了空茫高洁的气质?
“圣僧?”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静……”
声音渺渺,思绪也不由得飘远。
是夜,人静梦深。
眼前是团团的迷雾,突然茫茫迷雾退散两侧,他心里虽疑,却仿佛备受暗示般地前行。
雾很大很大,两边皆不能视物。
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所穿,并非往日的僧袍,而是一件从未见过的锦裟,那款式,像极了当日如来所赐之袈裟,而脚下所踏,乃从未见过道不出名状的僧鞋,连手上所握的佛珠,也是没有见过的剔透玉珠,每一颗上面都清楚地浮刻着梵文所书之“佛”字……
“哒”……
脚下潮湿。
低头,弯身,在朦胧的视野里,他意外地瞪着水中倒映。
倒映之人,是他非他,眉宇之间尤其多了一抹寡然之味,眼神如清泉……
不禁想起了她,那个顶着观音之名的疯丫头,当他测试她是否真的身怀慈悲之能,当她颂念经文之时,身上散发流淌的正是这种清泉的味道。
金禅子?
莫名浮现了奇怪的联想,莫非此刻是他正窥视着金禅子的世界,重游金禅子的记忆?
茫然站起,继续前行,然,前方突然见到了有谁驻足,那无瑕的白色道袍,迎风飘逸……
他,顿住了脚步。
看着那,不知举头观望着什么的娇小背影。
那人仿佛有所觉,细细的下巴徐徐地转过来,却是只让他看到了她的三分脸,看到了那细致却立体的轮廓,以及细长轻轻向上翘起的睫毛。
很熟悉的感觉,单是那侧脸的轮廓,已经让他认出了在眼前的人是谁,可喉咙里一阵苦涩,心重重地跳了跳,便再也无法慢下来了。那不是他的感受,明明知道的,但却又莫名地为这份心跳懊恼。
终于,脚步往后退,一退再退,退到了彼此无法看清楚彼此的位置上。
“喂,你干吗距离我那么远?”
还是那么粗鲁的声音,看着前面的人粗鲁地拉起道袍衣摆就要往自己跑来,他被动地,感觉自己的手拽紧了佛珠,猛地向前一丢。
闷哼声响起。
正往他跑来的人儿止住步伐,似乎很懊恼地捂住了手背,道袍的衣摆自然也放了下来。
“喂,你干吗老站那么远,有种丢我,就给我站过来!”
那纳闷的声音带着几分没心没肺的撒娇,只觉得步伐自动往后一退,又退。
微讶于这种奇怪的退缩,只听自己的声音故作冷漠地响起:“七七,你又私自下凡了?”
“不是私自下凡,那是为了普度众生。”
“普度众生需要偷偷把自己的魂魄偷渡下凡吗?”
“金禅子,这么秘密的事情拜托你不要拿那么不秘密的方式说出来好不好!”
一跺脚,眼前的人儿又提起了衣摆跑过来,可比她更快的,他脚步一旋,匆匆离开。
“金禅子!喂!”
身后叫声频频,可他不理……不,应该是金禅子不理,步伐一再一再地加急再加急,直到不再有人追来,绕进一方残旧的院落里,他冲到一口井前,抄起井前的水桶,就往井里打水,然后,“哗啦啦”的,冷彻心扉的水直往身上淋去……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静……”
不停地诵念经文,不停地诵念,却偏偏独选了观音经。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相因,常乐我静……”
“师傅!”
肩膀猛地被摇了摇,他茫然地眨眼,看着正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孙悟空。
“师傅,你怎么了?流了这么多汗!”
手背揩额,果然满是潮湿。
他环顾四周,天色已经微亮,视线里一片的模糊。
“师傅,你做噩梦了还是有妖怪潜入了你的梦里?为什么拼命念经?”
“没事。”
摆摆手,“悟空,继续睡吧,为师没事。”
说罢,也不理孙悟空仍然担心的眼睛,他重重地闭上了双眼。
然心里脑海里,尽是那个挥之不去的娇小身影以及自梦境中带出来的万分纠葛。待身边再无动静,他方张开了眼。
视线里,天色朦胧灰蓝,云层很厚,这时候的天空看起来仿佛随时要坠落似的。
然,天到底是天,断然不会坠落地上。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远了,淡了,冷了。
“悟空。”
他淡淡开口,虽然是轻唤,然身边马上有了动静。
“师傅,有什么吩咐?”
“你跟妖道有联系吗?”
孙悟空的眼里升起了疑惑,“有是有,徒儿有一结拜兄弟……”
“那么,你的兄弟可以保守秘密吗?”
“啊?!”
就当孙悟空为着他的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时,七七正在云霄之上寻找如来踪影。
“观音大……”
随手抓到小仙一枚,不等对方恭敬作揖,她手起,拉住对方的手臂,完全不理会自己的主动亲切害得对方脸色绯红,“可有见过如来?”
“那个……”
“可有见过?!”
被那蓦然瞪圆的月眼所吓,小仙哆嗦着伸出了指头,“好像在凌霄殿……”
“谢了!”
把对方一甩,也不顾身后响起了一声悲鸣,当她匆匆回到了凌霄殿,没想到如来居然仍然在此与玉帝讨论西天取经之事。
“观音大士,如何?西天取经之事可顺利?”
玉帝的提问,使得她莫名懊恼,“大业,指日可待。”
“那妖猴可有生事?金禅子可好?”
孙悟空就算了,为何她还要知道金禅子好不好?她现在只想求知金禅子堕天的缘由!
但想起金禅子,不得不想起金禅子的转世唐三藏,还有……当那只名唤小岁的小妖纠缠着他时,几乎整个身子挂在他身上,才开口一问可否留下,他便迫不及待地允了,仿佛色中饿鬼。
心里气闷气闷。
“观音大士?”
就当玉帝不满被无视再次唤她,如来的声音突然响起:“玉帝陛下,本座与观音尚有事相议,就此告退了。”
说罢,竟不由分说地就离开,并且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如来悄悄地向她打了个眼色。
从未见过脸色如此难测的如来。
她连忙敛了心神,尾随上去。
孰料,才走至无人角落,如来转过身来劈头就说:“西经之事,观音大士别再插手了吧。”
她愣住。
“你可知金禅子何故历劫?”
她摇头,如来的口气之沉重是如此的罕见。
本以为如来要把金禅子受罚的原因告知,但他只是一再强调:“你我二人,同期成佛,可领悟不同,成佛之路亦有异,唯一相同的是那颗清明之心,望你莫要沉沦自弃。”
沉沦?自弃?
“请以金禅子为戒,我言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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