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能容纳二三十人的客车在盘旋的山路上行驶着,因为地方偏僻,此时车上不过八九个人,显得很空,车里空,车外的山道更空,天空大地,因为少了人烟,都变得空旷起来。
大约半个小时候,客车终于到达终点,车上的人也三三两两地下了,不多时就都分散着走开消失了。
罗盘看着不远处的米黄色建筑,大楼上有几个显眼的烫金大字——“圣祥疗养院。”
一旁的黎舞对他微笑,“走吧!”
因为黎舞早有预约,长年穿着白大卦的王医师出来接他们,“男朋友?”
黎舞笑笑,“好朋友。”
罗盘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并没有出声,只是心里有一种不安,从接到她电话的那一刻起就慢慢地泛滥。
两人坐在满是藤蔓的走廊内,因为现在是工作时间,并没有看见什么人经过。
夏莲在不远处的小园子里挖着土,听王医师说她是在种土豆。
几个月没见到夏莲,她早已经忘记了她的女儿,只在偶尔抬头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有人在看她会露出甜美的笑容,然后继续低头种着土豆。
“上次真是对不起了。”黎舞十分诚恳地说。
罗盘大约早就忘了那件事,“什么?”
黎舞不好意思地微笑,“上次不分青红皂白就在学校里打了你,让你很难堪吧!”
“啊,那个。”罗盘笑笑,“没什么,我没放在心上,你也不要介意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谢谢你。”
风吹动叶子轻轻作响,树林里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这里像一个世外桃源。
可是这种世外桃源里却只收留那些神志不清的人们,不知是喜是悲。
“我妈妈以前很温柔的,虽然性子弱,时常被欺负,但是她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笑得一脸单纯,近三十岁的女人却总像个孩子一样,她不知道我小时候多想快点长大,那样就可以保护她和小凉了,可是她没有等到我长大,就已经不认识我了。”黎舞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阳光仿佛可穿透,零碎的,让人心疼的笑容。
罗盘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指,然后慢慢地轻握在掌心,此时他该说什么去安慰她呢?
没关系的,不要难过……
这样的话他怎样也说不出口,因为明白语言的苍白无力,只能一点一点地疼着,似乎他多心疼一点,她就能少承受一点,于是一颗心擅自疼得厉害。
“我每次看到她都对她笑,其实我最讨厌的就是她了,可是即使是我的讨厌,我的恨意,她也都感觉不到,她甚至根本就不认识我,”黎舞苦笑,“所以愈加地讨厌那个男人,那个明明不值得她这样的男人,将对她的恼恨全部加在那个男人身上,这样我才会好过一点,否则怎么甘心?
“她真是个傻瓜白痴笨蛋弱智!”黎舞忽然恨恨地说,说完后脸上渐渐暗淡,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一般,“那个男人,那个她让我叫做爸爸的男人,连幼小的我都能看破那拙劣的谎言,可是她每一次都信了,她做着快乐的小女人,每天等待着她的男人,你说她笨不笨傻不傻呆不呆?”
罗盘的喉结动了动,黎舞却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后来那男人的老婆闹来了,她也只知道哭。”她的手指轻轻抚上右边的脸颊,似乎十年前的那一巴掌还在痛,“看见我被打了,她还是只知道哭。”她忽然有些激动,“她除了哭到底还会什么?再到后来,邻里左右都知道她是那男人的小老婆,流言蜚语不断,出门都有人指指点点,可是这些又有什么?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可是偏偏她不能忍受,渐渐地连门都不敢出,连人都不敢见,我说妈妈,我们走吧,一起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可是她只知道害怕,我知道她还在等,她这一生都像菟丝草一样依附着那个男人,她在等那个男人回来,”黎舞冷笑一声,“傻到没救了,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是我和小凉的母亲?后来她渐渐连话都不敢说了,即使是面对我,都一脸害怕的表情,再后来,她就连我也不认识了。”
“小舞——”罗盘紧了紧握住她手指的手,眼中满是怜惜担忧。
黎舞对他淡淡一笑,如春风拂柳,她问:“你说,我的血液里会不会有她的懦弱胆小?啊,再加上那个男人的无耻?”
罗盘皱了皱眉头,“小舞,你不是她。”
黎舞微怔,然后惨淡笑着,“我当然不是她。”她抽回自己的手指,“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来吗?”
罗盘摇摇头。
黎舞微笑地看着他,“因为我每次看到她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十年之后,我是不是就是她那副样子。”
“不要说了。”罗盘打断她,“小舞,我会保护你。”
黎舞再一次怔住了,也许她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男孩子曾在明媚灿烂的阳光下,用一颗最真诚的心对她许下最甜蜜的诺言。
不知过了多久,她狼狈地别过头,“我们回去吧!”
回到A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站牌等公车的时候,黎舞说:“罗盘,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罗盘的眼睛明亮而镇定,“是,我喜欢你。”
黎舞转过头对他笑,“那么,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一颗心在慢慢下沉,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叫嚣着——“不能答应不能答应死也不能答应。”
罗盘咧开嘴笑着,像平时一样,仿佛满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他的眼睛里,“好——”
“从现在起,不要主动靠近我,不要主动出现在我面前,不要主动对我微笑,不要主动和我说话,知道吗?”
罗盘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他说:“好——”
黎舞看着他转过身背向她,眼睛里笑得落泪。一辆公车停在她面前,她想也没想就跳了上去。
公车呼啸一声消失了。
公车站牌旁边的人满脸奇怪地看着那个男孩子,那个一转过身,满脸的笑容都垮下,落了满地眼泪的男孩子。
黎舞以为自己会哭得很伤心,可是公车里人很多,她感觉自己像沙鱼罐头,也许她本来就是罐头里早已没有生命的沙鱼,她的眼泪掉了两滴就没有再掉了,再掉下去的话自己都会觉得很奇怪了,像石头落泪,像六月飞雪那般的奇怪。
前面开车的司机已经是第四遍叫从后门上的人投币了,可是那个女孩子一直没有动静,敢情又是一个坐霸王车的?他狠狠地拍上方向盘,大声吼:“后门上的人投币!”
黎舞被吓了一跳,才恍然记起这辆车是自动投币的空调车,是没有售票员的,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有些手足无措地从包里搜出两块钱,往车头挤去,车子里人满为患,她嘴里麻木地低喃:“抱歉,不好意思。”
在推了好几个人后,终于有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满脸嫌恶,“把钱传到前面去不就行了?”
黎舞才反应过来,手扶上一张椅背,向前面的一个女孩子笑了笑,“不好意思,帮我传一下好吗?”
两块钱行走的速度比黎舞往前挤的速度果然要快多了,黎舞看着窗外一家家明亮的店子从眼前一晃而过,那样绚烂的景色,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浑浑噩噩地下了车,周围的路灯光散发着暗淡的光,黎舞忽然不可抑制地蹲下身子,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
黎舞高三的时候,锦华又来了两个超级贵族子弟,一个是江家的江凌,一个是林家的林墨阳,这江凌更是刚入校就依靠家族势力直接坐上锦华学生会的主席之位,一时褒贬不一,锦华好长一段时间都陷入紧绷期,后来被江凌雷厉风行的手段给处理了,江凌也成为一段神话啊神话。
后来有好事者燕归来(咱客串一下)将江凌,林墨阳,罗盘,龙泉这四个据说是好友的人统称锦华四大校草,锦华新一代的偶像正式出炉。
而这些,黎舞从未真正上心过,每天顶着300度的黑框眼镜来去匆匆,渐渐被人遗忘。只是偶尔在听到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她总忍不住抬起头来,神经恍惚个三五秒钟,然后继续埋头学习。
“罗盘到喜马拉雅登山去了。”
“罗盘在外面打架了,以一敌七,看不出来啊!”
“罗盘染了红色的头发,看起来像太阳神的儿子。”
“罗盘组乐队了,叫小盘盘乐队。”
……
那人的消息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被无意识地记在脑海里,偶尔拿出来翻翻晒晒太阳,虽然分不出真假,但总能给黎舞无数想象的空间,然后忍不住微笑起来。
高考完后,黎舞顺利考取B市的Z大,一年多以来付出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但她却更加空虚了,于是她利用空余时间做家教打工,多下的时间全部砸在小凉身上,“小凉你冷不冷?”、“小凉你饿不饿?”、“小凉你不要学习太晚!”、“小凉要不要我帮你写作业?”、“小凉我向你老师请假我们一起去玩吧!”……
这种神经质一径让小凉哭笑不得,他不得不缠缠绵绵地拖着音,“姐——”
黎舞无辜地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凉,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到B市?”
夏凉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还是比较喜欢呆在这里。”
黎舞泫然欲泣,“你是不是嫌姐姐烦?你们小孩子到了青春叛逆期就嫌弃大人,我是知道的。”
夏凉无语地看了看屋顶,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姐,我想留在这里。”
黎舞纠结,“可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会担心。”她咬咬牙,“古有孟母三迁,我、我也不去B市了。”
夏凉满脸复杂地摸了摸她的头,像摸小狗一样。
黎舞半天才反应过来,叉着腰欲吼,又发现夏凉似乎又长了身高,都比她高了半个头了,当下惊喜非常,扯了卷尺给夏凉量身高做记录。
夏凉十分无奈,看着一边总像少根筋的黎舞,眼中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伤痛怜惜来。
九月,在车站和夏凉依依泪别后,黎舞独自踏上了去Z大的火车,当一处处熟悉的景物在眼前一晃而过时,黎舞觉得那像极了她这两年流离的时光。
“小舞,你就从了本少吧!”同寝室的小晴一脸地痞无赖的样子。
黎舞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美人,给本少乐一个。”
小晴立马眉开眼笑,露出谄媚的表情,“爷——”
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黎舞无语望天,真是败给这丫头了。
“好啦,你不要再恶心我了,我代你去好了。”
小晴立马吊上黎舞的脖子,感动得泪眼汪汪,“小舞,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哪像其他那两根葱那样狼心狗肺没良心。”
黎舞吃力地将她推开,“哪个教室?再不去就赶不上点名了,如果赶不上点名,那我去了也没意义吧!”
小晴亮晶晶的眼睛直点头,“嗯呐嗯呐。”
黎舞收拾了两本书放在书包里,然后往选修课的教室走,小晴从寝室里探出半个身子,左手挥动着一方粉色的围巾,“撒哟拉拉。”
黎舞嘴角一阵抽搐,上大学了她才深刻地理解到什么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这节选修课是修的《古代文学》,小晴选它的时候是抱着很好的想法的,古代文学啊,学一点那个气质就不同了不是?可是很遗憾的,她本身对这门课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觉得简直是荼毒她年轻的心灵。于是每次上这节选修课对她而言简直就是痛不欲生,偏偏上这门课的老先生严肃正经,每节课都要点名,三次不到就取消考试资格,小晴巴不得做个布娃娃诅咒那老头子。
黎舞摇摇头,不过是一节选修课罢了,不喜欢听那就不要听就好了,小晴实在是太夸张了。因为在寝室和小晴纠缠了半天,到教室的时候时间已经快上课了,教室里坐满了人,可见这位老先生对学生是多么的苛刻。
黎舞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一个座位,便拿出她随身携带的小说翻起来。
不多久一个穿着洗得泛白的蓝色长衫的老先生走进来,“安静一下,现在点名。”
……
“任晴。”
“到。”
旁边有个男孩子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秦明。”
“到。”那男孩子扬声答到。
任晴和他的名字在一块儿,大约都是一个学院的同学,黎舞这样想着,然后继续低头看她的小说。
这节课老先生讲的是一首词,“这阕《思帝乡》小令,我请一个同学来念,任晴!”
黎舞没有动。
老先生又叫了句:“任晴——”
秦明推了推黎舞,“哎,叫你呢!”
黎舞才反应过来,刷地站起来,“到——”
她声音困窘,惹来一阵笑声。
老先生轻咳了一声,“那就请你把这阕词念一下吧!”
黎舞脸涨得通红,她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想要听课,更不用说带课本了,正这时一本书从旁边推过来,修长的食指指了指书上一首词。
黎舞忙低着头对着书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声音呆板,哪里念得出半点词的婉约,黎舞觉得不好意思。
老先生又问:“你说说看这首词的意思吧?”
黎舞叫苦不迭,“这首词的意思是,春天里的日子出去游玩,杏花飞扬满天,那是谁家的少年郎?足尽了风流,妾——”黎舞脸一红,周围又一阵低笑,她咬咬唇,豁出去了,看她回寝室不掐死任晴那丫头,“想要嫁给他,直到这一生的尽头,即使被无情地抛弃了,也不会以为羞耻。”
老先生点点头,“虽然还有些小毛病,但是你翻译得很好了,坐下吧!”
黎舞脸上的表情比吃了黄连还要痛苦,趴在桌子上装死,呜,她丢人丢大了。
老先生在黑板上继续讲解着这首词。
一旁的秦明推了推她,黎舞歪过头露出一个眼睛。
秦明笑着说:“你的古文学得很好吧!”
因为他刚刚的雪中送炭,黎舞对他心生感激,“我都是照字翻译的,刚刚谢谢你了。”如果他没有及时将书推过来,她都不知道怎么办。
秦明笑了笑,“任晴呢?”
“明天没课,她回家了。”黎舞拿出桌子底下的小说,并没有打算长聊。
“你叫什么名字?”
“黎舞。”
“你看的什么书?”
黎舞将书的封面翻给他看,《七种武器》。
“你喜欢古龙的武侠小说?”
黎舞笑笑,“还好吧!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她不过在图书馆随手借的。
“那你平时喜欢看谁的书?”
黎舞眨眨眼,指了指讲台上的老先生,“他看我们了。”
秦明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接着女主人大胆说出‘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的心里话,这是一种期盼的理想,也是一种自甘奉献的矢志不移的真挚感情。‘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则进一步说明自己为情甘愿殉身而无悔的思想,这是山盟海誓的最高境界!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来得更加大胆,更加强烈,更加义无返顾。”
黎舞抬起头来,脑袋里回荡着“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到底会是个怎样的女子啊?
……
下课的铃声响起来,黎舞收拾好东西回寝室,“黎舞——”
黎舞回过头,见是秦明,她笑着问:“有什么事吗?”
秦明低着头看着她笑,“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吗?”
黎舞一怔,然后不好意思地说:“下次吧!我手机在寝室充电,我也不知道我的手机号是多少。”
秦明眼中闪过一阵失望,“呃,好。”
黎舞又对他笑了笑,“那么再见。”
“再见。”
秦明身边的同学赵云阳走过来,“那女孩子长得挺漂亮的。”他又说,“长得漂亮的女孩子一般比较骄傲,所以你要加油了。”
秦明一拳打在他胸口,笑着说:“说什么呢!”
黎舞在床上第三十五次翻身,她睁大眼睛看着屋顶,眼前漆黑一片,她似乎看见那个春日杏花满头的少女,满怀柔情地诉说着衷情:“我想要和你共度一生,即使被你抛弃也不以为羞耻。”
黎舞抱着头坐起身来,那个少女一定是杜撰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白痴的人?
心里似乎有一种渴望在深夜里蔓延,她轻轻爬下床,到楼梯间的电话那里拨了一串号码。
“喂——”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刚被电话吵醒,声音略带沙哑,有些含糊不清,倒有三分撒娇的味道。
黎舞怔然地瞪大眼睛,她在干什么,拿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着,另一只手捂住嘴巴,她想要干什么?
这一刻,仿佛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际,她想问:“你好不好?”她想说:“我想你。”她想对着他哭泣……
可是现在的她到底有什么立场去那样做?她亲手将他推开的啊!难道推开后,她反而更加难过了吗?
“喂?”声音开始委屈了,到底是谁恶作剧?罗盘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快到两点钟了,难道是午夜惊魂?
沉默如潮水一般将两人渐渐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黎舞慢慢地挂上电话。
她靠墙坐下来,将头埋在膝盖里,这样的自己,让她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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