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们又见面了。”微微含笑的声音,在他双脚落定的瞬间响起,听起来似乎颇为愉快。
那样愉快的声音,让谢慕骁也不禁微微带了笑意,“你我相见,似乎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
霁月挑一挑眉,“可是,你这个海司统领很难请呢。”
他心怀家国,忠义两全,就算被人冤枉,也不愿偏安于小小一处宁静的岛屿,只为不想连累更多的人,不肯一生背负一个叛逆的罪名。
那么好吧,她成全他。
放他离开。
即便,为了名正言顺地让他获得自由,她不得不向琅琊国君低头,不得不付出更多的代价。
然而,却没料到,她开出的那样优渥的条件,金碧国的昏君居然不答应?!
理由仅仅只是因为,她是个冒牌的琅琊国公主!
她的身份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她的的确确能够调动琅琊国的大军。当然,不只是锒铘国,包括一直不曾与金碧国正面对敌的赤军,她也有办法煽动它。
她要让那个昏君看一看,更要让浮洲城下令斩杀蛰龙岛岛众的人看一看,海神并非徒有虚名。
她可以翻手为云,亦可以覆手为雨。
用一个城的城民,来换取一个人的自由,不知道这样的交易,京城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又会不会同意呢?
谢慕骁望着眼前明艳娇丽的女子,白衣,绿裙,一头如瀑的青丝,簪着海蓝色的花钿。她总是这个样子,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改变。
可是他,到今时今日,仍然觉得她是那样飘忽难以捉摸,他从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猜不出她下一个决定。
于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负手遥望着崖下翻滚的海浪,“不管是怎样的理由,都不该拿全城人的性命来做赌注。”
霁月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说,明丽的眸中闪出讥诮的神色,“全城人?浮洲城一整座城的人又与我有何相干?”
她永远也忘不了,在钱顺东下旨绞杀被俘岛众的时候,城民们那切齿痛恨、又狂喜躁乱的神情。爹爹说,死也不做俘虏,不上官府的绞架,就是这样的吧?那样悲屈地跪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被辱骂被唾弃被踢打,死也不,她死也不会让自己遭遇那样的情境。
所以,那些陌生人的生死,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谢慕骁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一抹柔软的温和:“他们憎恨你,是因为你们劫掠他们的财物,你们让他们的亲人无法平安出海,平安归来。就像他们憎恨风暴憎恨海啸是一个道理。他们靠海为生,海,让他们又爱又恨。”
那些平凡的人们,他们并不像强悍的海盗,以海为生、以海为家,生在海上,死亦在海上。
他们是迫于生计,对海,离不开、爱不起、恨不得。所以那样强烈的情绪,才会转移到他们痛恨的海盗身上。
“一般的小商船,我们可还不看在眼里呢。”霁月扁扁嘴。
谢慕骁微微一笑,“没错,海神拥有锒铘国倾国的财富,又怎么会看得上一些平民赖以糊口的货物?”
霁月惊觉自己差点说漏了嘴,“哼”一声,抿唇不语。
他笑笑,亦沉默下来。
目光自她身上调开,遥望着远方明净得好似一块琉璃的天空,蹙眉沉思。
半晌,霁月忍不住,有些微恼地问:“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不,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你。”他回头一笑。
虽然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谢慕骁孤身来到蛰龙岛,绝不会仅仅只是为了见自己一面。但,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如此亲昵的话语,她的心还是忍不住轻轻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拍了一下。
说完这一句,他忽然抬脚就走。好似在此敌我难辨,危机重重的时刻,他渡过重重汪洋,真是只是为了来看她一眼。
霁月一怔,怒道:“谢慕骁,你当蛰龙岛是什么地方?真的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他的脚步顿住了,沉吟着,背对她,良久,才道:“我不知道你和锒铘国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你为何能调动锒铘国的大军,但我能知道,你和皇上之间的交易。”
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皇上派我出京平乱,却不发一兵一卒。只是因为一国之君的尊严,不可能让他屈于形势,出尔反尔。他既然没有同意拿我来交换锒铘国的武器,就不会再直接答应使者的要求,用我的性命来取换浮洲城的安宁。但他却可以拿整个谢氏的荣辱,我的家人的性命来要求我,平定南疆海域的这一场暴乱。”他一字一句地说。
她瞪大眼睛,愣看着他略显沉郁的面庞。原来,他早知道。
在他独自出京,孤身上路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被为之效命的朝廷放弃。
还他清白,授他高官,不过只是要让他来到她的枪口之下。
“我原本还是你的阶下囚,那个时候,你本可以……挟持我。”这些,原本都是她一早盘算好的,只等着他自己走到她的面前来,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俘虏。
可是,为什么,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让她的声音也变得那样苦涩。
话一出口,她看到他向她走过来,她本能地退后一步。
于是,他立定,淡然一笑,“或许如你所说,你把自己送进监牢,只是为了逼锒铘国君出手,好借助锒铘国的力量。可是于我来说,却是这辈子最值得珍藏的记忆。无论如何,你是为了我走进监牢,我怎能以此来要挟你?不过……”他话锋一转,“却不代表以后我不会亲手来抓你。”
霁月再度向后退了两步。
心头一时警觉,一时又很茫然。
没错,当日在京城,她确实是故意将自己送入监牢。其中的理由正如谢慕骁今日所说。可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在京城身份被拆穿,救人无望,慕蓝深夜来通知她离开之时。她心中所想的,却是在费记船行遭遇变故之时,瑾娘那毅然决绝的神情。
瑾娘说,费安没有回来,他要么是死,要么被抓。
若是他死,她活着也无意义。但若被抓,她一定要去牢里陪他。
去牢里陪他!
就是这样的信念让她身陷囹圄。
可他,终究是不知道的吧。
霁月一扬眉,“那么你今天,是想亲手来抓我为人质了?”银色的软鞭从袖中跌出,握于手中。
谢慕骁微微牵唇,紧蹙的眉心漾起一抹如水般波光,像是夏夜里最轻柔的海浪,“我说过,今日我来,只是为了看看你。但我想,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还要来?”霁月惊嚷。
他眸中的笑意越发深了,“你的意思是,不欢迎我再来?”
霁月讷讷的。
怎么会这样呢?
她原本是等着他来,向她低头,求她罢手。
所以这一路上,才会风平浪静,他才能平平安安地抵达蛰龙岛。难道他以为,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好运?
双拳在身侧握了又握。
“你如果还敢再来,我也不怕再送你个人情,这一次就放你走。”
她长鞭一挥,断然下令。
他春水般的温暖笑意几乎化作愉悦的欢笑,笑声在胸腔里震动,让她懊恼得几乎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似乎……好像……应该……绝对……
上当了!
“不好了!不好了!”这是谢慕骁走后,霁月听到的最令人火大的话语。
“又怎么了?”她没好气地掠下孤崖。
后悔,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怎么能容许那个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
她应该用枪口对准他的脑袋,不,应该对准浮洲港!他说一个不字,她就开一枪。她想象着他灰败如死灰般的脸色,郁闷的心情终于稍稍纾解了一点。
但,若真的是她亲手打死了人,他还会用那样温柔如水般的眼神望着她,对她说:“只是为了来见见她吗”?
她泛着薄怒的脸上微微染上一抹红。
“赤军被全部赶入了风暴之眼。”
霁月一愣,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赤军其实人数不多,每次冒死穿越风暴之眼,也只敢到浮洲附近的一些小村镇去抢劫。
对于重兵驻守的浮洲,他们轻易不敢碰触。
此次如此胆大妄为,全是仰仗锒铘国的虎视眈眈。赤军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浮洲城的军队始终不敢追赶,也是怕锒铘国乘虚而入。
可是,谢慕骁他怎么敢将浮洲放空,全力剿杀赤军呢?
原来呵原来,他孤身上岛,只为了牵制住她,而终究并非如他所说,是为了来看看她。
心里一忽儿喜,一忽儿忧,一忽儿愤怒,一忽儿却又不得不佩服。
只有他,也只有他,才能有这样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
“小月儿,我们现在怎么办?”说话的是龙四海。他虽然一直记得自己在浮洲所受的屈辱,也想加倍要浮洲予以偿还。
可是,他们这一岛的人,也是靠着浮洲而活啊。
灭了浮洲,就等于灭了自己。
更何况,锒铘国那边动向不明,未必就真有问鼎金碧国的野心。
霁月轻轻笑起来,连她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竟能这样平静好脾气,“等着吧!我们等着他下一次光临。”
谢慕骁并没有让她等多久。
十天后,薄雾笼罩的海面上,骤然升起无数只巡海舰。
在孤崖之上负责了望的年轻海盗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快跑啊,海卫军打过来了!海卫军打过来了!”
随着他的声声惊喊,沉睡中的蛰龙岛像一条巨蟒一样苏醒过来,男人们跳上海盗船,女人们纷纷爬上孤崖。
真的!
真的是海卫军!
十几条,不,几十条巡海舰悬挂着“谢”字帅旗,在雾气中缓缓靠近。
有人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他们好不容易才重建的家园啊。
可是,奇怪,为什么船速如此缓慢?
龙四海首先看出蹊跷。
然后,瑾娘大声指着他们说:“看,他们在打旗语,让我们不要惊慌。”
再然后,所有人都瞧见了,巡海舰上整齐划一地打着旗语。躁动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眼巴巴地望着霁月,等待着她的决定。
霁月抿着唇,始终不曾开口说话。
半晌,陡然拔出长枪,一个人逆风掠下孤崖,站到码头之上。
巡海舰在礁石丛外停了下来,还是那一艘小船,船头还是独立着那个白衣的人影。还是如五天前一样,孤身一人进入了蛰龙岛的内湾。
小船停靠在码头之上。
他看到那个独立的纤细的身影,手握长枪,一脸煞气地站在他眼前,不由得失笑了。
“你就是这样来欢迎我?”
“你以为自己是受欢迎的人吗?”霁月冷冷地看着他,眉目中带着一抹自嘲般的讥诮。
“那么,它们受不受欢迎呢?”
霁月站在码头上,小船停靠在码头边,谢慕骁就站在船头上,中间隔着丈余宽的海面以及八九级青石板砌成的台阶。
她看到他由袖底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朝她轻轻扬了一扬。
那一瞬间,她本应该闪避,或者,应该用力叩响手中的扳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虽然看不清他手上的事物,但在心底,却自有一股连自己也惊怕的笃定,他不会伤她。
绝对不会!
然而,她凭什么如此笃定呢?
在他利用她、牵制她剿灭了赤军之后,在他率领大队海卫军驻扎在岛外的时候,她怎还能信任他?
握着枪托的手微微有些抖,偌大的蛰龙岛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看着她,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她的手中。
她怎能心软?怎能?
可是,她又怎能不心软?
难道,经历了那么多的挣扎与两难的抉择,他最终,还是会死在自己手上?
一滴冷汗自额心跌落。
眼角有泪光,一闪。
“你瞧。离开监牢的时候你走得匆忙,连它们都忘记带走了。”唯有谢慕骁,脸上依然带着笑。从容的,温煦的笑。甚至带着一丝丝了然的宠溺。
然后,他轻轻一跃,鞋尖在丈余宽的海面上落下一点,人已到了她面前。
她的眼睛霎时便漾起了水光,如清晨雾气蒙蒙的湖面。
原来呵原来,他是为她送来了泥人。
监牢里那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如流水一般点滴划过心头。
那时候,她对他说,这对小泥人就是他和她。他叫小谢,她叫小月。
于是他便笑说,谢是“花开不谢”的“谢”。
月是“花好月圆”的“月”。
那个时候,他们开或真或假的玩笑,连自己都半信半疑。因为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因为时日太长,彼此太过无聊。
可是,今天,当谢慕骁手上握着泥人,微笑着站在她面前,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好似要跳出胸腔。
乌黑锃亮的枪管仿佛变得沉重无比,单臂举不起来,霁月只能两手合握,勉强托住枪托,可饶是这样,还是用力得连耳根子都涨红了。
他握住她的手,帮她稳住枪托,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带了我所有的兄弟们,来向你提亲,从今往后,谢慕骁有长长的一生陪着龙霁月过,让她有时间慢慢地想,要如何报仇?要如何报恩?不急。你看,小谢和小月,无论他们在监牢,还是在海岛,都没有分开,依然还在一起。”
并排躺在他手心里的小泥人,亲昵地头挨着头,脚挨着脚。
就像他们一样,手心叠着……手心……
可是,彼此相握的手心里,还有黑洞洞冰凉凉的枪管。
这感觉……
霁月一偏头,笑了。
这不正是她要的感觉吗?危险,而又甜蜜。
是了,不必急于一时。
霁月垂眸,收了枪,“你那十几条舰队的海卫军,都是来帮你提亲的?”
她低眉说话的样子,是难得的温柔宁静,一双绿玉耳坠在白玉似的颊边微微颤动,每一颤都仿佛牵动着一条无形的丝线,将他的心拉得来回一荡。
谢慕骁呆看着笼在曦白晨雾下的龙霁月,一时忘了答言。
“那么,就留下你的舰队作为聘礼吧。”
低眸微笑的少女蓦地抬起头来,笑容明丽不可方物,声似银铃,震得呆怔的少年耳膜嗡嗡直响。
“这个……”
谢慕骁的神情有些发苦,眼睛里苦,嘴巴里苦,连笑容都是苦的。
霁月贼笑,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怎么?你不答应?”
谢慕骁只得摊摊手,“既然是这样,那就以孤崖为界,让你的弟兄们住右边,我的弟兄们住左边。我带了浮洲港最好的工匠来,很快就可以在那边再建一座码头了。”
工匠?
码头?
他?他在说什么?
这一次,轮到龙霁月目瞪口呆。
“你早就想把那些人弄到岛上来?你想瓜分蛰龙岛?你想监视我?”
天哪!这只臭狐狸烂狐狸死狐狸。
霁月咬牙,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谢慕骁无辜地摸摸鼻子,“既然舰队成了聘礼,自然要留在岛上。更何况,一个城两大衙门的局面早就让皇上头疼无比,我只是向皇上提了提,能不能给海司衙门挪个位子?皇上立马就同意了。我看来看去,只有蛰龙岛能守能攻,能进能退,空气新鲜风景又好,把海司衙门建在此处是再好不过了。”
在海盗盘踞地建海司衙门?
他是不是疯了?
霁月气得差点口吐白沫。
“砰!”长枪失火,在青石地板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弹窝。
谢慕骁哑然失笑——
还是那样的脾气啊!
不理会她要在自己身上烧出两个透明窟窿的喷火的眼神,双臂一展,猛地将她揽入怀中。
“小月,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地方。这里不叫蛰龙岛,它是无烟岛。你赋予它的新名字,就是我们的未来。没有硝烟的岛屿,是我们共同守护的家。”
霁月僵硬地听着他的喃喃低语。
“为了我们一己的私欲,浮洲港已是满目疮痍,我们不为京城的帝王,不为意气之争,我们为了我们自己的幸福。花开不谢,花好月圆。我们让整个浮洲城来见证我们的幸福,而我们,必将守护它的安宁,倾其一生。”
霁月的眼眶蓦地湿润了。
她知道,他是在为她赎罪,用蛰龙岛守护浮洲,用他们的一生来还给浮洲几十年的安康宁静。
她咬住下唇,轻轻地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
没有关系。
无论是——
蛰龙岛也好,无烟岛也好。
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要停栖的港湾。
因为,不急,慢慢来,无论是她来豢养他,还是他来驯服她。
他们都有长长的一生。
慢慢来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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