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下午,各家青壮兄弟提了篮子,装上三碗新下出来的水饺,拿上鞭炮和黄纸,搭伙去村东头上坟。上完坟,小镇的春节假期才算正式开始。男人们喝酒吃肉,女人们八卦唠嗑,杨仪梦飞一伙则凑桌打牌。一年里所有的悲痛,所有的寂寥,都被弥漫着的红色气氛冲散或掩盖,家家团圆和睦,人人喜笑颜开,整个民族、整个国家,在春节这几日慢下脚步,随着钟声,嘀嗒嘀嗒,不骄不躁。正如历史需要用年份和事件标记一样,个体存在同样需要节点作证,关于人生,例行的仪式和偶然的惊喜同样重要。
牌洗了一把又一把,与运气和奖励有关的规则,最容易让人沉迷,当需要一点技术手段时,规则便更有趣了。有的人拿了烂牌,却技艺高超,赚到高分,没准还会翻盘,变成庄家,有的人则相反。当然,只一个人打得好是不够的,想要赢牌还需要队友的默契和协作。
“咱明天下午去爬山吧?”向南提议。
“行啊,反正明天磕完头就没事了。”章浩正愁没地儿待,自然乐意去。杨仪等人也加入。
见青婉不做声,向南问:“青婉呢?一块儿吧!好几次吃饭你都没来了。”
青婉摇了摇头,轻轻地说可能有事,明天再看。雪白的脸颊渐渐渗出些粉色。
向南用胳膊捅了捅青婉,说:“你不会是要跟你领导出去吧?”
青婉的脸蹭的一下转为殷红,拿手去打向南的肩膀,嘴上却并不反驳。
“打完这把不打了吧?”杨仪看了看表说。
“行,我也该回去了。”梦飞附和。一桌脑袋点了点表示赞同。除夕晚上的时间是属于家人的,除了章浩还想在外头打发时间,其他人竟都有点想家了,节日真是有神奇的力量。
青婉告了别,刚才向南的话让她感到焦虑又甜蜜,耿亮年轻有为,刚过三十一岁生日,已经是处长,温柔体贴,是自己理想的男友。发小们已然知道了她与领导在交往,那爸妈呢?会不会听说了什么?那天耿亮送自己回家,被俊义妈看见了,俊义一家都管不住嘴,吃饭说话没个把门的。可是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呢?跟耿亮交往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有几个爱八卦的同事说,耿亮其实已经订婚了,据说对方是工商局局长的女儿,青婉问过耿亮是否有婚约,耿亮总是摸着自己头发,轻轻地把嘴唇贴上来,又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眼睛,说不许瞎想,青婉哪躲得过这种柔情蜜意,任由自己沉浸在爱抚里。如果耿亮真的有婚约,可不也常常跟自己在一起嘛!他定是有难言之隐,等他处理好了,一定会向自己求婚的。想到这里,青婉长舒一口气,又自责辜负了耿亮的心意,发觉对他的爱更深了一些。
年三十晚上,各家各户摆了砧板,和了面调了馅儿,围在电视机前包饺子看春晚守夜。杨仪妈剁了两颗白菜头,掺到肉馅里,倒了酱油和香油,又剁上两颗大葱,放了盐,各种原材料融合在一起,鲜味就飘满了整个屋。
杨仪一手拿着饺子,另一手把饺子皮捏实,杨子海则两手掌交叠,大拇指用力一压,一只肚大皮薄的饺子就登场了,高粱杆穿起来的盖垫上不一会就摆了大半。杨洋刚好打完一局游戏,被这香味勾着,身子就到了客厅。见杨洋出来,其他三人觉着年味好像更浓了些,饺子也包得起劲了。杨洋抓了一把瓜子,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心满意足。小品节目一出来,惹得阵阵笑声,那声音明快清亮,直击出北墙,碎在后街上,散落成一地月光。
后街往西没多远就是章浩家。小志叫嚷着想妈了,大平娘就带着孙子去了二儿媳家过年。大平想到被儿子忤逆又不占上风,脸上挂不住,天没黑就出了门。章浩妈强打起精神和面剁馅,眼看着天色渐晚却不见儿子回来,记挂的很,就打电话给章浩。原来章浩打牌出来,过家门而不入,沿着后街溜达到西头河岸,找了个避风处,坐在一块石头上发起了呆。手机一响,章浩一个哆嗦,这才觉出寒气透骨,脚趾到脚踝早就没了知觉。河水结了一层冰,冰下暗流涌动。也该回家了。这么想着,章浩就往家回。
今年雨水少得很,冬天太干燥,好几个早晨醒来鼻血都流了一枕头,街上空空荡荡,了无生气。一想到要面对爹娘,章浩就没了精神,这年还怎么过?一抬头,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踉跄着朝这边走来,是父亲。定是又去哪里喝了酒,章浩皱着眉,胃里涌起一阵厌恶。
章大平伸着两只手要去把扶什么,根基不稳,滑倒在胡同口。虽穿着棉衣,父亲看上去并不高大,他的头发白了大部分,俨然一副花甲老头的样子。年轻时的父亲可算是健壮如牛,力气大在全村是出了名的,那时跟着建筑队外出打工,挣得不少,常带章浩去公园玩碰碰车的。章浩一阵心酸,上前去拉起父亲,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父亲没有想象中那样重,章浩并不吃力。大平见儿子如此这般,也就没了脾气,借着酒劲,数落起自己的过错来,责怪自己没能耐,大半辈子了,房子车子一样也没给儿子攒下,老婆老娘跟着吃苦受累,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章浩吸吸鼻子,不作声。二人进门,章浩妈也笑逐颜开。一家人无声地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