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到春节前夕,日子好似过得更快了,人们穿了罩衫加了外套,又把冬天的衣服拿出来晾晒挂好。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早早地就把裤脚扎起来,杨仪奶奶遇冷就头疼,干脆在家躺了看电视,戏曲频道一开就是一整天,偶尔出门也不过走到胡同口就折回来。在她干瘪耷拉的眼睛里,俩孙子时不时地出现,青仪、青乔俩丫头让人放心不下,却偏偏离得远。江西也好,日本也好,只要孙女不能随叫随到,那就是远在天边的远。杨仪奶奶没有手机,电脑更是不会使,只能指望碰巧了遇上孙女跟儿子儿媳通电话,她也说上几句。那冰冷冷的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像极了孙女,可又看不见摸不着,说不上两三句,她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对着话筒说心里话了。
杨仪奶奶早早地从二儿子那里打听出来孙女今天回家,她扳着指头盼了好几天,这天清晨刚过四点,杨仪奶奶就醒了,翻来覆去又不想起床,赖到七点才吃饭,她穿上自己做的棉袄,又套上女儿给买的棉衣,裹上围巾,这才溜达着从大儿子家,一步一步往二儿子家去。她要等青仪回家。
吃罢午饭,杨仪奶奶躺在沙发上,跟青仪妈拉呱。
“青仪几点回来呀?”
“娘,你都问了四遍了。她坐飞机回济南,再坐火车回来哩。得六七个小时的。下晌才到。”杨仪妈理了理线,继续绣着十字绣。十字绣三尺见方,白底红字,四角和正中都是“福”字,仍有一大半没绣完。杨仪妈看婆婆如此挂念孙女,便想到等自己年老也会如这般挂念儿孙吧。人活这一辈子,子子孙孙,代代不绝,牵挂也传递下去。
“昨夜里我梦见你爹了呢!”杨仪奶奶突然提高嗓门,倒把杨仪妈吓一跳。
“梦见就梦见嘛,把我吓一哆嗦。”
“你爹走了也五年了,我都两三年不梦见他了,老了老了梦也做得少了。肯定是你爹喊我去陪他哩!”
“娘你可别胡说,你这是白天想多了,以前青仪跟我说来着,你潜意识里老想着啥,大脑晚上也就产生那样的梦。”
“啥意识不意识的,我也该走啦,活了这么久,饭也吃得少了,走也走不快,眼看着儿孙都成人了,又抱上了重孙女,我知足了。虽说放心不下,可啥时候才能放下心呢,啥时候也放不下心的,除非死了。”
“呸呸呸,娘,你竟说胡话。”杨仪妈扯了沙发毯盖在婆婆身上,说再去添点炭。屋里铺了地暖,养了不少花,屋里的温热与室外的严冷对比鲜明。
进了厨房,杨仪妈联想到自己的未来——年老体衰,行动不便,每日翘首盼着儿孙回家,情到深处,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哎,娘,你来啦,我去张台买了个鸡儿,买了些牛肉,晚上饭在这吃吧。我再去叫杨相过来。青乔在家吧?”杨子海拎着两个大袋子进了厨房。看见杨仪妈眼眶红红的,他先是一怔,接着就安慰起来,多说了几句玩笑话,杨仪妈被丈夫逗得笑出声来,便不再多想,动手做菜。杨子海拨了拨炉火,添了炭,去了客厅陪老人。
还没到晚饭时间,杨相提着两个柚子进了门,加入到等青仪回家的队伍。杨洋也从房间出来,关了游戏,一家三代五口人各干各的,为着同样的理由安静地等待。墙上的钟表不出声地滑着圈圈,一个接一个,不曾开始,也不会结束。在外的人儿回家来,是一项庄严的仪式,对守候的一方如此,对归来的一方也如此。通过这项起着纽带作用的仪式,游子与家乡、家人与外界、外界与家乡之间才得以形成联系。
太阳大笔一挥,把西边的天涂上橙黄色,色彩厚重有质感,今天的夕阳会画油画哩。杨仪拉着箱子,仰头欣赏这天作美景,不由深吸一口气,却被烟气呛了,紧咳几声,快步回家。日本的空气太好了,回家真是不适应。
“我回来啦!”杨仪进了门,屋里就热闹开了。鸡肉牛肉各分了两个盘,用微波炉热到冒气,大方桌上还摆了红烧鲫鱼、糖醋排骨、清炒苦瓜、白菜炖粉条、菠菜炒肉。杨仪从行李箱里拿出两盒寿司,架在两个盘子沿上,一家人就着佳肴,把对彼此半年的思念和牵挂一口一口吃进肚子,身子和心窝都暖了起来。
“章浩和俊义办的店咋样?光看他们在群里说去聚聚,也没听说客人多不多。”吃罢饭,杨仪问到。
“一开始还行,有优惠嘛,去的人多,听俊义妈说一个月能赚个两三万还多,再往后就不那么火了,毕竟没了优惠,吃顿饭一个人得花五六十呢,我是不爱去,还不如自己买了菜和肉,干干净净的多好。”杨仪妈说。
“我听俊义妈说章浩这孩子老带他一帮朋友去吃饭,经常地给优惠,章浩一喝多了就爱请客,俊义拉都拉不住,说再干干不起色就再去给别人打工哩。”杨仪奶奶也插话。
“娘,俊义他妈是个大嘴巴,啥也咧咧,你可别听她的。”杨子海瞪了母亲一眼,接着说:“按说那个地段倒是不错,旁边也没个像样的火锅店,竞争小,怎么就不红火?怕也是两人不好好干。你们年轻人,就是太莽撞,太任性。”
“行了行了,头一天回家,净说些别人家的事,快给我们讲讲,日本好不好?学校好不好?”杨仪妈急切地想要知道女儿的生活环境。杨仪也拿来平板,把特意拍的照片给家人看。
“哟,小日本的天还真蓝呢!跟我小时候的天一模一样哩!”奶奶眼里溢出蓝光,干瘪的嘴唇一撅一撅地。
“是吧!可好看了!”杨仪一个劲儿点头。她报名的是学校的交流项目,为期一年,过去近半年的时间,她已经深深地爱上日本,透蓝的天、清新的空气、干净的街道、安静的餐馆、精确到分的电车和礼貌亲善的居民,除了偶尔的交流不畅和独在异乡的孤独感,日本很完美。90后的杨仪,是无法理解奶奶一辈人对日本的仇恨的。虽然奶奶不止一次说过,小日本来的时候她还小,学上不成了,日子还能说得过去,反倒是国共拉锯战更让老百姓叫苦,白天晚上的不得休息,白天招待一批晚上招待另一批。可别家和自家打架与自家人闹矛盾是很不一样的,但凡自家能解决的事,谁都不想让外人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