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夏发现自己成为了与众不同的人。
他的同事们号称“新人类”,说一口拿腔拿调的英文,习惯穿西装,喜欢把头发梳得很油,嗜好工作之余的咖啡。他们和洋人在一起谈笑风生,争论问题时目光如炬,似乎骨子里早已褪去“东亚病夫”之字样。
感慨之余他看了看自己的行头,那灰色的粗布长衫凑合了好几年,一双暗淡无光的皮鞋还是他那赌徒父亲穿过的,被邻居大妈称赞的干净利落的寸头尽显土气。在洋行里,他就像外面世界派驻至此处的“飞地”。
就连思想也是迥异的。
“新人类”期待思维碰撞的火花近乎上瘾,他们期待辩论,不惜口水。然而面对谦虚的请教时,他们反而眉头紧锁,报以鄙夷的目光。他们的表情,好像对方没有把问题讲清楚,即使讲清楚了也不愿意回答似的,因为本来就不该问。
有些女同事会更直白一些,甚至刻薄:“你可不可以离我远点?我不习惯别人靠我这么近。”
刻薄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新人类”不屑于谦虚,让凌夏闷闷不乐。如果说他有什么美德,不敢说大公无私、高风亮节,至少他的谦虚让很多长辈夸他是好孩子。这帮人,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如此对待贤士,至少也是无礼。
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待遇也不尽相同。那个有“距离洁癖”的女同事在洋大人笑嘻嘻地抚摸她的大腿时,竟然还用英文调情,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如同一头刚被哺乳的温顺羔羊,而众所周知她是有男朋友的。几天后,就传来了“距离洁癖”和前男友分手,新欢很可能是她的洋大人。
“距离洁癖”和洋大人结合的消息不胫而走,公司上上下下都欢呼雀跃。“距离洁癖”的桌子上每天都摆满了香水,蛋糕,红酒,礼物还附有让人潸然泪下的感谢信。不过对于这一切,“距离洁癖”泰然处之,没有丝毫老板娘的架子,还承诺大家只要好好干,赏钱少不了。
凌夏也送了她几块上好的香皂,尽管他手头拮据。但“距离洁癖”在洋行的权力仅次于洋大人,她可以把自己的人安插进来,可以随时让人滚蛋。
不过“距离洁癖”唯独对凌夏不满,尽管凌夏也假惺惺地加班到很晚。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屈才了?”
“没有啊。”
“你在工作上要更‘主动’一些,不要让大家觉得你太内向。我觉得工作就像谈恋爱一样,彼此都要真心‘付出’。”
“我是个老实人,也比较内向,不太会说话,得罪之处多多包涵。”
“距离洁癖”很不高兴:“那不行,你要学会适应这里,而不是让别人去适应你。”
“嗯。”
“其实你什么都懂,我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能一步步走今天的位置?我靠的就是自己的能力。我吃了很多苦是你想不到的。”
“是的,我理解。”
“我的意思你明白么?我总觉得我们两个的交流有问题。”“距离洁癖”皱紧了眉头,似乎要迸发出满腔的怒火,“可能你以为自己是大城市的人,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别人就会怕你!你这份工作你能否做下去,要看你自己的表现!”
凌夏低头不语,他隐约听到几个人在暗自发笑,好像在说:“几块破香皂就想打发新时代的女性,你也太土了。”
几天后,一个与凌夏和“距离洁癖”关系都很好的男同事,面带笑容地让凌夏停下手中的工作去见一下洋大人。
凌夏正在整理文件,没有抬头:“我马上去,这有几个事要办。”
“来吧,先别弄了。”
凌夏抬头观察时,发现那个男同事的笑容有哪里不对劲。他盯着男同事的眼睛,那个男同事是如此高大,凌夏必须使劲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他看清楚了,男同事脸上的笑容像是堆砌在脸上的浇筑了一副面具,如此温和,客套,而有距离感。那是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才有的距离感,而前一天他们才刚在一起打过台球。
是的,距离感。在这里工作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距离感从来不曾消失。他试着去融入,距离却像弹簧一样恢复原貌,然后慢慢凝固,变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对“距离洁癖”来说,她梦想别人像对待洋大人一样对待自己,她做到了,而其他的对她顶礼膜拜的“新人类”,也期盼着相同的虚荣。
洋大人是一个大肚翩翩的美国人,他桌子上的电风扇一入春就满负荷运行,不然他会汗流不止。
凌夏无声就坐。
乔治把档案袋拍在桌子上,这一下很用力,发出了“咚”的一声:“凌先生,我们有必要谈谈了。”
“先生,我也正想找您谈谈。我想辞职。”
洋大人猛地抬头看了看他,抬头纹下的一双绿眼睛充满讶异:“凌先生,你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你让我很失望。”
凌夏平静地说:“如果您不是这么想的,那我很有兴趣听听您还想说些什么别的。”
洋大人眉头紧锁,好像没有什么别的可说。
凌夏冷笑着说:“没有?我也是。既然我们都失望了,我一会儿就收拾东西走人,不再麻烦了。”
洋大人又猛拍桌子说:“你应该对你自己感到失望!”
凌夏笑道:“中国有句古话,叫清者自清。我没有对自己失望,因为我问心无愧。我每天出门都会洗洗脸照照镜子,先生,您每天也应该这样做。”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又指了指洋大人,大笑着走出办公室。
洋大人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手指都是红色,这才发现和“距离洁癖”亲热完的唇印还在脸上,慌忙到镜子面前用手帕擦去。
凌夏回到座位上,默默地收拾东西。
“距离洁癖”走过来,说对凌夏的离去感到遗憾,她在美国人面前说了很多好话都无济于事。
凌夏说:“谢谢。”
“距离洁癖”说:“留下吃点蛋糕再走吧,今天是乔治的生日,大家要一起庆祝,你要不要一起?”
刚才招呼凌夏去乔治办公室的男同事笑道:“老大就是细心,连新员工的感受都考虑到了!”
凌夏回绝了。
“距离洁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好吧,以后努力吧!”
她跑去和大家一起布置给乔治的惊喜,他们要把办公室变成聚会,让老板感受到他们的热情和爱戴。这场聚会的主角,当然也有“距离洁癖”。
凌夏拿上自己的东西向外走。过道里没有人搭理他,和他擦肩而过的人连招呼也不打,大家都各顾各地忙着聚会,没有人在乎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下一站是哪儿。庆祝洋大人生日的“爬梯”成为每个人心中的灯塔。
那一瞬间,凌夏感到这不是生日“爬梯”,而是为了某个人的离去而庆祝。或许,他的离开才是最大的喜讯,这里又少了一个不合群的人。
当然,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包括在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