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大寒开花,花开满树。
汤老爷正在自己的院落里,认真的端详着那株傲风凌雪的梅树,这棵梅树自他亲手摘种起,一晃已有18年。
这18年,汤老爷爱梅赏梅,认真画梅,梅的低昂、分合、卷舒,他画尽了梅姿,画出了自己心中对梅的那份眷恋和尊重。
他懂得这样的梅树每年隆冬花开满树的那种骄傲,也懂得花开背后,太多内心的重负。他画的梅,有种奇异的冷,那种冷,能穿过纸背直接钻到看的人心里去。
他将自己内心的东西,赋予给了这株梅,如果没有它,如何消得这余生寂寞?
18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数九隆冬,雪飞梅开,他最爱的那个人,一袭白绫将自己的生命结束了,留下她和他的骨肉,留给他一生都难以抚平的伤痛和歉疚。
半生遇知己,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爱她的温柔贤淑,至清至重。虽出身低微,靠着在街头卖艺,但她活得有尊严;虽寒衣素食,但那种与生俱来的高洁,让她在他的心目中,就是那遥不可及的冰凌花。
他们爱的死去活来。
多少次他们在雪地里依偎呢喃,他许她一个明媚未来,她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到了这个给她未来的男人身上,他们爱的纯粹,然而却忘了汤家的高门大宅,汤家老太太才是那个主宰他们未来的人。
因为她卑贱的出身,那个固执的老太太自始自终都不喜欢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媳妇,她只是单凭她出身的低微、抛头露面这一点,就狠心斩断了他们俩千丝万缕的情丝。
她以死相逼,她进得了汤家,她就被抬着出去。
爱情,岂非容易?有时纯粹,往往显得幼稚。
汤老爷是个孝子,在孝与敬面前,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感情放到了后面,虽然,他无法去直视他爱的人的眼睛,更无法他自己那份澎湃的感情和内心。
但这些艰难和委屈又能怎样,他们充其量也是不过夜夜来啃噬他的心罢了,而他只有一个母亲。
他选择了决手。
而当房仲将那个篮子里的孩子送到他面前,他才知道她当时的沉默,她心中的那份苦,不知比他苦多少倍。
她没有说话,而只是默默隐忍下来,因为她知道,她当时不能哭,不能叫,不能寻死觅活,更不会死乞白赖的以死相挟。
她只是选择了隐忍,直到孩子生下来,她才了无牵挂的悬在那根横梁上。
汤老爷的痛,就是从那时真正开始的。
就在这刺心椎骨的痛纷扰他时,他爱上了画梅,一画就是18年。
因为桃笙姑娘,她爱梅,她爱梅的心性高洁,凌寒独自艳。也正是在那时,他除了画梅,潜心制瓷,才烧制出了那余音绕梁的万古秘器——鸳鸯转香壶。
心事正炽,一生清脆的“爷爷”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只见老四家的景欣,一手挑着一个用葫芦作成的瓢,瓢里盛着半水半雪的东西,晃晃悠悠走过来。
“这是什么呢?”汤老爷问道。
“我的新玩具,”景欣非常满意这个新玩具,认真的看了又看。
“谁给你做的?”
“房管家”
打心眼里,汤老爷格外喜欢老四家的这个小子,这个小孩人小但胆子大,有点像他自己,而不太像他自己的老子爹。或许那四爷汤子冬,更多遗传了他母亲身上的基因吧,汤子冬低调谦恭,不像老二那样张扬,更没有老三那样任着性子胡来的任性,他身上有老大那种喜静的一面,但,他首先是他自己。
这个汤景欣,也比其他几个孩子更愿意走近老爷,那老大家的景獛,老三家的景忘景初,多多少少都有些怕老爷,只有这个孩子,能以毫无戒备的心走近老爷,把他当作自己那些心爱的玩具一样,坦诚着开心着。
汤老爷正和景欣一起,在认真的研究着那个别致的葫芦玩具,四奶奶身边的银杏走来,向景欣喊道:“快回去罢。”
“有什么事吗?”两个人正玩的开心,那景欣丝毫没有想回去的打算。于是汤老爷就问银杏。
“四奶奶让他回去写字。”银杏答。
“小孩子现在正是玩的好年纪,让他先玩开心了玩透了。”
听到汤老爷这么一说,那景欣十分欢喜,更加不顾银杏的催促了,和老爷玩在一起,非常起劲。
汤家四房院。
因为一夜风大,未化的雪在那厚厚的门帘上竟然结成了冰,太阳照上去,亮晶晶的直晃人眼。
那块门帘子是非常鲜艳的雪红色,上面绣着那青山绿水戏鸳鸯,这是四奶奶的女工,她喜欢做这个也特别擅长做这个。她喜欢红色,不喜欢那种毫无生机的素色,用她自己的话讲,这种门帘子走进去,心中都是一团和气的。
“开春,就要为宫里的鸳鸯转香壶作准备了。”四爷正和四奶奶说着话。
“前日听老爷讲,今年宫里提出要多做5把,以往每年才供奉5把,今年要的是两年的量。”
“怎么会多出5把呢?”四奶奶问,
“想是今年大选,宫里难免有新到的嫔妃,深得当今喜爱的,自是会送上一把。”汤子冬说道,
“这鸳鸯转香壶,外人说起是谜一样的无价之宝,想是那把壶倒出来的酒,一定也是醇香无比,香中夹杂着瓷的味道,各地的瓷石有各地的味道,道是用各地的瓷石作出来的壶,都带有家乡的味道吧。”
四奶奶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一酸眼角就泛了红。但汤子冬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他说道:“说到瓷石,以往常供汤家的那个柳水县,今年洪灾,瓷石稀缺的很,今年的壶又要多做几把,想是瓷石的量就成了问题。”
“柳水县的不成,不是还有其他地方的吗?”四奶奶问。
汤子冬想了一会,说道:“对,还有泗春县的瓷石,也还不差,5年前,那个地方的瓷石可是汤家鸳鸯转香壶的主要供应地。”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望着四奶奶说到:“我那个时候去泗春采集石头,不去那里,也不会遇到你。”
四奶奶低头一笑,复又抬头嗔怒了他一眼:“你这不长眼力见的,刚才说到采集瓷石,我就想到了我的家乡,心就酸了起来,泪差一点流下来。”
“是吗?我来擦擦。”汤子冬凑上前,低头查看四奶奶的脸,正在这当口,有人掀门帘子走进来。
银杏带着满身寒气进屋来,抬眼看到四爷正往四奶奶脸上凑去,她低下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站在那里做什么?景欣呢?”四奶奶问。
“去叫了,他不回来,和老爷玩的正开心呢,老爷讲小孩子现在正是玩的年纪,让他玩够了再写罢。”银杏直肠子,就将汤老爷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四奶奶听完,对银杏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等到银杏掀帘子出去,四奶奶说道:“老爷太惯着那景欣了。现在写字时间到了,就要让他回来按时写字的,这么小的孩子,他哪里有观念知道有恒是怎么一回事呢,现在按时做事情就是让他知道有恒的观念是什么,到了写字时间就安分守己的去写,这样坚持一阵,他自己自会按时去做这件事,不用我们来催促了。”
“是这样的理。”汤子冬想想,说道。
“你看现在,老爷就知道由着他的性子让他玩,今天到这个时间了不写,改明他还会变着法子不做,拗不过他,到了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事也做不成的。”四奶奶继续说道。
“老爷也是从心里疼这个孩子。”汤子冬说道。
“嗐,谁不疼呢,但疼,也要有个疼法的,现在由着他性子疼,到他由着自己去踢腾了,他自己踢腾不起来有了难处,到那时他可不会想起疼他的这份好来,反倒会怪罪我们没有严加管教他。”四奶奶顿了顿,接着说道:“有些道理,现在说给他,他也不懂,但现在不让他知道,等到用时再去知道就迟了。”
“我去叫。”汤子冬一样疼这个小儿子,他站起身,走出门去。
汤老爷书房。
爷俩玩够了那支葫芦灯,小景欣正坐在爷爷经常作画的案头,看着爷爷在那里作画。
看到四爷走进来,汤老爷知道准是又来喊他回去写字的,于是将他从书案上抱下来。
“今天玩的非常开心,好,跟你爹回去吧。”汤老爷爱抚的摸了一下小景欣的头。
“爹,那我带他回去了,”汤子冬说道。
“好,去罢。”汤老爷挥挥手。
银杏娘四婶的屋子里。
银杏娘一巴掌打在正埋头吃糕点的银杏头上。
银杏嘴巴里含着糕点,说话也模糊不清:“我在吃东西,招惹谁了吗?何苦打我的头?”
“瞧瞧你那吃相,女孩子不说心眼活络些,眼皮子灵光些,就会吃,你将那吃劲的功夫花一半在吃上,也不至于笨嘴拙舌。”田婶数落着女儿。
见银杏没有理她,仍兀自吃开去,唉声叹气了一回,说道:“唉,鸡窝里养不出凤凰来,你就死相的在那狠吃吧,也不睁眼瞧瞧,人家春晓那心眼子,不比你多一千个一万个,那样的人儿,人家自有主张,像你,拍着脑门子都拍不出个门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