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漠北还在飘雪,大风在贺兰山里游蹿,深沉的山坳里,火光掩掩。“他娘娘的,皇帝老儿把大人弄到这鬼地方来,是诚心不想要咱们活”一个扛着大刀,身材高壮的男人搓着手,骂骂咧咧的,围着火堆。
“我去找些吃的。”男人背过身就走。
“站住,蠢货,这地方哪有吃的,没冻死就不错了。”发话的是个身材细削的年轻人,靠在火堆旁的大石头上,面上有些阴沉。
“你再喊一声蠢货试试?”男人瞪着眼,大步走过来,作势就要拿刀。
“蠢货,这个时候还这么蠢。”年轻人却丝毫不示弱,语气刻薄。
“你娘娘的,死娘娘腔,你再说一句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你有本事就来劈啊……”
“都给我闭嘴!”马车旁一个男子穿着大红色的官服,仔细看还是有些稚嫩,是新任监军贺钰,刚刚弱冠,贺家正房嫡出次子。
贺家是几朝高门望族,贺钰其父是当今尚书省尚书令,其兄为门下省参议。一门荣耀。等到贺钰弱冠,该是去朝廷任职的时候,以他的出身而言,虽非长子,却也能在三省之中混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安乐一生。
事与愿违,恰逢漠北监军张连年病死,皇帝一纸圣意,擢贺钰往漠北监军,纵是贺家如何显赫也抵不过皇帝的一句话。圣意不可测,伴君如伴虎而已。
自古漠北便是苦寒之地,连年战伐,国库亏空,军饷也不能按时发放,那镇守漠北的李将军亦不是好相处之辈,李家世代忠烈,个个战功显赫,比起贺家自然多了几分武将的底气。况且,外界盛传那李将军其实是个妖怪!不管那李将军是人是妖,皇帝圣旨一下,他贺钰都要来。
“外面的风雪小了些,大人,我们现在就走吧。”身材高壮的男人喊道。
“嗯,走吧。”贺钰拿了几件衣服裹在身上,便跟在男人身后。
这漠北大风大雪的已经刮了三天,光秃秃的山上连根草都没有,一路来,小厮小吏死的死跑的跑,再不到李将军驻地北郭城,他们几个不冻死也得饿死在山坳里。
马车已经走不动道了,只能裹着衣服,顶着风走,像几个移动的木桩。稍不注意,也真可能变成了木桩。没人想死在这里,连个埋的地儿都没有,等天回暖了,没准儿就给狼填肚子了。
这地方离北郭城已经不远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已能看到远处高高的城墙,贺钰几个得了救命的稻草,走的愈发急切了,越靠近城墙风就越小,却还是跑不起来。等到了这北郭城高耸,雄壮的城墙几个人已经累瘫了。
城楼上的小厮远远地就看见了狼狈的几人,向城下大喊:“阁下可是监军贺钰贺大人?”
贺钰抬头看那小卒喊道:“正是”
“我家将军吩咐我等在此等候大人,近日多有贼兵袭扰,大人未能出门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瘦削的年轻人凑过来,轻声道:“这厮懂得真不少。”贺钰轻叹一声,摇摇头,无奈道:“这是给我下马威呢。”这些事情也只能以后再谈,此时紧要的还是要进城。
“无妨,速开城门让我等进城。”贺钰喊道
城门知啦一声,溜开一条缝,刚刚容下一人过去。“欺人太甚!”男人抓过大刀就要去劈城门,贺钰和年轻人赶忙拉住,
“不要冲动!先进去要紧”
城楼上小卒又喊:“前些日子将军吩咐戒严,勿论何人皆小缝出入,还望监军大人海涵。”
进了城门,贺钰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萧凉扑面而来,这北郭城就是一个巨型的军营,不过建成了城池的模样,北郭城外都是戈壁,毛都长不出来,更别提有什么动物了,最多有几匹路过的野狼。稍微有些城池的样子的便是那些稀稀拉拉的商铺,简陋的茶楼、酒肆,街上行人三三俩俩的,想来多是从敌军手里救回来的百姓安置在这里。
北郭城不产米粮,朝廷的给养又时时延迟,奇怪的是贺钰看这城里的士兵和行人,除了常年在风沙里有些灰颓外,面色体格都正常。难道真如外界谣传,这李将军是个妖怪,通妖法?
“大人请这边来。”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突然多了个引路小厮,连大个头都没注意到,粗布衣裳,面容约莫二十上下,突然出声,着实让人吓一跳。
“大人,小的叫阿满。有什么吩咐,尽可以交给小的去办,小的先领各位前往监军府。”阿满一遍领着路,边说着。
穿过几条人行稀少的街道,便看到一个低矮的建筑,再看看高耸的城墙,实在有些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意味。
大块头忍不住就问“诶?哪有给监军住这房子的,你们定是纵意苛待我家大人!”阿满也不恼,从容地说道:“壮士也不看看北郭城是什么地方,哪里是什么享乐的地方,四面苦涩,首要的便是打仗,就算是将军,也是住在这等房子里的。”贺钰看了看房子,便率先走进去,吃喝用具倒是俱全,从外头看确是矮小,从屋里头看,却还嵌进土里半截。屋子并不矮小,只是把房子半截埋在了土里。土里用的大块的白石,多半也是本地产的,表面打磨的光滑平整,颇有些像汉白玉,只是这石头粗糙了许多。
这样的建筑贺钰只在书里见过,漠北也不该有这样的建筑,这种建筑方式冬暖夏凉,从外面看,却有些矮小,有碍雅观,朝廷里的士大夫们对之嗤之以鼻,却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
“怕这样建也是防风固沙,冬日保暖,夏日清凉的缘故吧?”贺钰问阿满。
阿满站在一边,愣了愣,便满脸堆笑:“大人明察秋毫,确是,前些年头,有位高人来此,授将军此法。”
“那位高人何在?”贺钰问
“高人不喜功名,传授了此法后便不觅踪影了。”
几人将行李安顿好,屋子还算宽敞,比起京城来就显得极为简陋了。与江南不同,这里的房子没有院子,即使有院子,也是什么东西也种不活,临街,阿满说这也是为了遇上紧急军情能从速出屋,北郭城里没有偷摸盗抢之流,倘若有,抓着了也是按军法处置,死罪一条。
忽然,一个小卒模样的人站在门外禀报“大人,将军今夜在府中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按例这李将军该大开城门,十里远迎,而如今却处处威吓,毫无镇边大将之风度,贺钰实在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妖怪“你回禀将军,贺钰定当赴约。”
“是,小的告退。”小兵一转身,牵着马便走了。
“袭远,你今晚陪我去将军府。”年轻人答应一声,回屋换一身装束
贺钰转身“赵韩你就留下来把这里收拾收拾吧”
大块头面露不悦嚷嚷着:“凭什么娘娘腔能去,我就不能去?我去了还能保护您呐!”
“那李将军再厉害,还能杀了我不成,我是监军,是朝廷的人!他不敢动我的。”
贺钰接着说:“他也就能做这么些事,来耍耍威风了,咱们异乡他客不比他这样的地老虎,他以后要做什么,以后咱们让着他便是”
大块头还是觉得心里憋了口气,不舒坦。
赵韩是贺家的门客,受了贺家不少恩惠,听到小公子要往漠北去,他便觉得是报恩显能的时候,主动请缨跟着小公子来了这北郭城。他也实知这漠北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好在小公子为人温和,不似大公子那样盛气凌人。
赵韩最看不惯的莫不过是剩下的几个人里的袭远,长了一副女人的模样,声音也是冷冷的,牙尖嘴利,身子板也是瘦瘦弱弱的,在赵韩的眼里这人除了会斗嘴一无是处。
一转眼天已经黑了大半,街上并不点灯,只有漆黑的城墙上有几处明亮的火光,北郭城除了军士百姓还是少的可怜,并没有像长安洛阳那般的万千灯火长明,人声熙攘,孩童奔嬉,游子吟诗的繁华景象。百姓们有些高古隐士的风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大人,外面来了几个军士要接您去赴宴”袭远站在身后禀报
“知道了”
一队军士牵了两匹马,军营里是没有轿子的,就连将军也是骑马,谁还敢做轿子?
贺钰上了马,军士们分成两队,一队在前,一队在后,路上一路清静,就和贺钰的住处一般,见不到灯火,只是偶尔能听到几句人声。“为什么城里的百姓都不点灯?”贺钰问
走在贺钰马边的军士答道“北郭城地处偏僻,物资匮乏,这里灯油实在昂贵,故不点灯”
从监军到将军府实在是有些距离,穿过几条街,房子再不似入城时看的那样残破,却还是有些萧凉,看起来,北郭城建的及有条理,横纵交错,宛如棋盘,道路亦十分宽阔,贺钰总觉得这并非穷乏之地,北国并不产木,这些房子却都是木头建起来的,有甚者,门前柱窗之上仿有江南木雕,屋脊坐有瑞兽,颇有写意强盛的意味,不过这些房子和监军府一般建的低矮,下石上木的结构,总有些侏儒的感觉。
贺钰却并没有听过朝廷给这漠北运了多少木材,拨了多少银两,却听闻连年亏钱军饷,征衣不发,粮草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