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之前。晋国,安阳。
初春时分,最是安宁之时,宫里的许多地方皆开满了桃花,芳菲袅袅。
春风和煦,阳光也不甚刺眼,阿碧站在宫门外等着父亲出来。今日便是随父亲进宫的,她的父亲是晋国的大将军朱清晏,英武睿智,打过不少胜仗,是她在十岁年纪里最崇拜的人。
父亲尝说,此生漫长,若有所愿,也不过是九州清晏。
阿碧站得有点累了,见父亲久久也不出来,听说是皇上是要找父亲商量大事,也不知是何大事,有没有冬瓜那么大。
她随手摘了片叶子,放到眼睛上,顺着长廊慢慢的走向别处。
十岁的年纪便是如此贪玩的,阿碧绕过一处处假山楼阁,来到一个清净雅致的地方,一条小溪流过,上面还铺着几块石头,她一蹦一跳的踩在石头上,越过小溪,长呼了一口气,摸了摸胸口,缓缓蹲了下来。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前面一座假山后竟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想不到如此清净的地方,也有人至。
阿碧有些雀跃,呆了这么久,一个人都没见到,她忙站起来跑到假山前面,这时才看到那人。
一个身穿青色锦衣的少年背对着她,摇头晃脑的拿着书念着。桃花盛开,洒落一地芬芳,彼时也落在他的肩上。青衫上点点嫣红,少年长长的青丝垂到背上,春风拂过,缓缓飘扬。
“那个……”阿碧有些犹豫要不要打断他,但还是开了口,她比较好奇这个少年转身之后的模样。
青衫少年听到这细若蚊蝇的声音还是转过身来,他面如冠玉,圆润的脸颊上略微泛红,精致的嘴唇动了一下,眼睛也是漂亮至极,睫毛忽闪忽闪的,只是在见到阿碧之后,似有疑惑。
“……你来啦?”少年放下手中的书,扫了一眼阿碧的穿着,盯着她有些窘迫的脸色,他轻声问道,“你可是父皇请来的华国质子?约好今日一同下棋的?只是现在还不到约定的时辰呢。”
华国质子?那是什么?
阿碧自然不懂,有些木讷的摇了摇头,她绞着衣裳下摆的丝带,犹豫的说道:“我不是质子……我是陪父亲进宫的,可是我等了半天,他都没有出来,我等不及了,才四处走走,没有想到迷路了……”
少年一怔,继而粲然一笑,说道:“我听说今日朱清晏将军进宫与父皇议事,原来朱将军是你父亲啊,他也是我的太傅。”
“对对对,”阿碧赶紧承认,既然这人认识父亲,希望他不要怪罪她,“我父亲可厉害了。”
少年盯着阿碧扑哧一笑,抬起青衫衣袖遮住笑容,又有些迟疑,问道:“不过,我听说,朱将军是有个女儿来着……”
说罢他又扫了一眼阿碧,除了这女儿家的神情,这身男儿装扮,倒一点看不出是个十岁的丫头,青丝绾在头上,与男子一般,除了后面有几缕垂到肩上,额前的细汗涔涔,看来是跑了许久,手里还拿着一片叶子。
“你居然是个丫头……”
“你不信算了。”
“那你穿成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穿成这样。”
“你叫什么呀,小丫头。”少年朝她走过来,低头看了她一眼,缓缓俯下身,有些戏谑的盯着她。
“朱成碧。”阿碧顿了顿,又说道,“父亲叫我阿碧……”
“好。阿碧。”少年温柔一笑,青丝滑落胸前,他道,“我叫明澈,你可以叫我阿澈。”
“阿澈……”
“乖。”
“……”
那日的下午算是明澈最快活的时候了,阿碧也才知道,原来明澈是晋国唯一的皇子,也是父亲的学生,将来便是要君临天下的。
明澈说朱将军曾教过他剑术,只是他不常练习,阿碧便答应与他一同练习剑术,她自然不懂怎么摆布身姿,任由明澈教导,只是明澈却笑话她,身体软绵绵的,练得不像剑术,倒像是剑舞。
明澈自己自然不知,以后便再也见不到这样软绵绵的剑舞了,以致后来之事……
……
与明澈相识了一段时间,那日明澈带着阿碧一起去见华国的质子,那小子与明澈差不多大,但与他大相径庭,面无表情,脸色阴冷,从不带笑,阿碧亦是惧怕,只能躲在明澈身后。那华国质子见到阿碧,从来都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阿碧听说华国的传统与晋国截然不同,一直是以女为尊。却不知这华国质子这幅德行是如何练就的。她又想起来父亲今日似乎愁眉不展,也与华国有关。
明澈与华国质子似乎只有每日例行公事似的互相探访,顺从着晋国皇帝的意思。但这华国质子似乎不大服气,从来她与明澈一起去练习剑术或是做些别的什么,他总是在一旁静静的出现,然后制造点状况,总是要给明澈添麻烦。
阿碧不懂,既然已是质子,又何必如此嚣张。
……
转眼,阿碧与明澈相识已有一个冬夏,此时已至隆冬,宫里的梅花盛放,暗香浮动。
那日御膳房送来一道点心,桂花糖藕,香甜滑腻,只是这桂花在冬季已是不常有的了,若是将桂花保存了如此之久,只为了冬季这道点心,不免有些浪费。
阿碧便从家里做了一道梅花糖藕,以梅花入馔,恰合时令,后跟着父亲进宫,便与明澈一同品尝。
她说,梅花虽不及桂花香甜,却别有清幽,桂花不易保存,无需浪费银钱,不如冬季时便用梅花入馔,也算与雪景相得益彰。
明澈记在心上,他看向阿碧,阿碧看向窗外的雪景,雪景里盛放的梅花,如同她一样,幽静又有些妩媚。
……
后来,父亲不知怎的便得罪了皇帝,皇帝将他们封锁府内,不得入宫。父亲像是已作好准备一般,平静异常。
每日里也与平常一样,辰时练剑,晚间熟读兵法,撰拟兵书。
阿碧后来才知道,有一句话,何谓功高盖主乃人臣之大忌。
但那时她也想不到别的,只是入不了宫,便见不到明澈,若是以后皇帝不生气了,说不定还能再见到阿澈……
阿碧想不到,一场大火将她与父亲天人永隔,她侥幸在大火之中被人救走。
她不知道,皇子明澈在雪夜里跪在皇上宫前三天三夜,乞求宽恕朱家。
她亦不知道,明澈以头抢地,皇上始终不肯同意。
大雪之中,只剩下那句话:儿臣乞求父皇宽恕朱家,父皇如不恕罪,儿臣与阿碧岂非今生无缘!
……
那日,泪流满面的阿碧被扔到马背上,大火消灭了一切,父亲葬身火海,朱家满门灭门,转瞬之间,一无所有。
她竟发现救她的人居然是华国的质子,那人依旧是一脸不屑的模样,将她扔到马上,口中骂了句:“废物。”
她心里除了震惊和迷茫,还有恨意,只是,从那日以后,她便再没有哭过。
……
华国质子连夜将阿碧带回华国,因在晋国为质与护皇女有功,被女皇加封摄政王,年纪不过十来岁。华国的女皇自称是阿碧的母皇,虽是母皇,她对待阿碧的态度却与那摄政王一样,皆是不屑与鄙夷。
其他皇女亦是如此,毕竟她是个血统有争议的皇女,父亲是晋国之人。阿碧依稀记得父亲提到母亲时,总对她说,你虽见不到你母亲,但你也要记得,你母亲是个很伟大的人啊。
伟大的人……
阿碧每想到此处,便痛不欲生,母皇既然贵为华国女皇,为何不搭救父亲,枉父亲在晋国之时依旧对她念念不忘。
母皇甚至不许阿碧用父亲的姓氏,要跟着她的姓,姓楚姓。阿碧心里自然不愿意,每次见到母皇,皆是冷眼相对。
六年之后,阿碧在华国女皇寿宴之上醉酒惹事,女皇震怒,罚她在皇家祠堂叩首思过。
阿碧曾想,若是六年前没遇到过明澈,便不会如此心生思念。若是只是思念也便罢了,当年之事,明澈也是父亲的学生啊,为何不帮着求情呢。若是当年的大火把她也卷进去,便不会再出现一个母皇,十年的不管不问,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一个亲人。
那日之后,母皇终于震怒,将阿碧贬出华国,约定三年之期,在外游历,三年之后再回华国。
……
那日,我衣着男装,你一袭青衫。
今日,我一身状元服饰,行于安阳街上,高头大马,眼里皆不你。
……
我终于回来了……阿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