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了越国公主之后,正在附近捺钵大营中的皇帝耶律隆绪召见耶律宗政,宗政也要借此机会向皇帝辞行准备返回南京。这日的朝会之后,隆绪坐在侧帐榻上,悠然闲适地喝着茶,让王继恩将宗政传进来。宗政施了礼,隆绪微笑道:
“坐吧,一家人随便些才好。小恩子,上茶。”
宗政在瓷墩上坐了,王继恩递上茶,放在他身旁的小茶几上。皇帝温言道:
“越国公主年纪轻轻病故,朕十分哀痛。你两年之内先失去父亲又失去姐姐,一定很难过。朕也一样,你父王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们姐弟就像朕的亲生儿女一样。朕已经下诏,升越国公主为陈国公主。”
宗政望着皇帝,看不出那张脸上的哀伤表情是真心还是假意,姐姐病中从太平公主升为越国公主死后又追封陈国公主,虽然墓葬和祭祀的规格提升了,然对姐姐都已经毫无意义了。但仍起身又施了一礼,说道:
“侄臣谢皇上隆恩。父皇和公主九泉之下必会感念圣恩。”
皇帝转了一个话题:
“不必客气,坐下说话吧。宗政,你是太弟长子,将来要承祧家门,现在封了郡王将来还要晋升王位。你今年已经十六岁,到了婚配的年龄。都是因为你的生母早亡,父亲现在也不在了,这件大事没有人替你操心,只有朕来替你做主了。朕替你指一门亲,如何?”
宗政有些意外,随即心生感激。十六岁确是不早了,这件事自己不好开口,迟娘身为父王侧妃也不合适,让继母萧蓉操办更是笑话。皇帝口口声声视自己为子,亲自过问这件事是他的仁慈,也可以说是最合适不过了,站起身跪倒,说道:
“谢皇上隆恩,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宗政父母不在了,有陛下做主,侄儿无有不遵。”
“好,你既然这样说,朕就替你选一门好婚配。契丹下一代人之中,除了皇子属你地位最为尊贵,朕必须替你选一个出身国舅族显枝、人才顶尖的人物,好女子很多,但朕以为最合适的一个就是你姑姑魏国长公主的嫡女,你的小姨兼表姐。”
宗政脑袋发懵,
“小姨兼表姐?哪个小姨兼表姐?”
隆绪呵呵笑道:
“还有哪个?你姑姑魏国长公主和萧排押的小女儿,名叫萧蓉的啊。”
宗政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结结巴巴道:
“她,她是侄臣的继母啊。”
“哈哈,是的,她嫁给你父王,但是还没有拜天地入洞房你父王就薨了。不要说还没有圆房,就是圆了房,契丹也有收继婚的传统。父王故去后,你完全可以娶继母为妻的。”
宗政从地上跳了起来,涨红了脸说道:
“那是陈规陋俗,只有野蛮人才做的事。皇上定是开玩笑吧,这样的话请不要再提,不然我回府如何和她相见。”
“君无戏言,朕怎么能和你开玩笑。昭君出塞,先嫁呼韩邪,生了个儿子;单于死后又嫁呼韩邪长子复株累,又生了女儿,后世还不是都称赞她;你如果说匈奴野蛮,那泱泱大唐,武则天不就是以太宗嫔妃的身份做了高宗的皇后的吗?”
说到这里他猛然打住,这个举例实在不恰当,怎么能拿这个侄儿和高宗相比,那个桀骜不逊的外甥女更不该被比作武则天,赶忙岔过去说道:
“本来朕没有想到,只说合适的人难找,那天皇后提起,朕才恍然大悟,除了她没有更合适的了。你们年龄相当,既是姨甥又是表姐弟,她比你年长两岁,亲上做亲,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宗政非常愤怒,那个妖后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接受,一定是想让多灾多难的王府再度陷入混乱,只恨皇帝也为虎作伥,看来他说的那些好听的话都是虚情假意,而传说中他与父王的恩怨冤仇才是真的。口气坚决道:
“恕侄儿不能遵从,请皇上收回成命。”
“她不好吗?朕可听说她是才貌双全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啊。你是不好意思吧,有皇命在,你们就不必尴尬了,朕相信朕的这个外甥女一定也会高兴的。”
“她再好我也不要!”
“宗政,你难道不知道皇命难违吗?”
宗政跪下,磕了个头:
“皇上,侄臣誓死不从。”
隆绪兴冲冲降尊纡贵地来说这件事,本以为一说即成,还会被感恩戴德,没想到这小子如此不识抬举,大为扫兴,站起来抬脚往殿外走,悻悻地甩下一句话:
“从不从由不得你,指婚的诏书已经发到南京去了。”
巍峨燕山郁郁葱葱,宗政再过这座南京西北屏障时已是暑热如笼的仲夏。皇帝自从那次接见之后就再也不肯见他,只派人送来二十辆车的金银财宝,说是送给他的大婚贺礼。让主持宗族事务的大剔隐司选出一名德高望重的白胡子剔隐和他一起回南京,代皇帝主持婚事。还派了一个指挥的御林军护送。说是护送实际和押送差不多,那名性急的指挥天天催他离开捺钵大营返回自己的府邸。他第一次不想回家,望着天上自由飞翔的雄鹰无比羡慕,可是苍茫天地之间竟没有他这个契丹郡王的容身之处,他又咬牙切齿痛恨起皇后,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向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邸。
南京的街道还是那样熙熙攘攘,人们都脚步匆匆忙忙碌碌却不知是奔向天堂还是地狱。傍晚时分,在一抹紫霞染红天际的时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马终于来到太弟府门前。太阳余晖下”皇太弟府“四个金色大字闪着耀眼的光芒,宗政忧伤地望着它,心想父王留下的这最后一缕痕迹也将很快被抹去。萧蓉改嫁之后,太弟府就不会存在了,这里应该挂上“中山郡王府”的牌匾。两个弟弟还小,不到分家的时候,或者可以挂“三郡王府”的牌匾。他越想越恨,皇后此计用心恶毒,也许就是为了抹去父王的痕迹,也许是为了让父王的子孙离散,或是为了羞辱萧蓉和自己,但他更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现在最难过的一关就是如何面对萧蓉。几个月前走的时候她还是继母,现在回来,就是妻子了,自己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又会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有几分怕这个和自己有着数不清瓜葛的女子的。说实话,要是没有这一年多的母子相处,这个表姐才貌双全,还真是一个不错的佳偶,哪怕她同时又是小姨,自己也能够接受。想到这里他不禁脸上一红,为自己的邪念感到非常羞愧。这件事如何了结?他的心里充满忐忑。
府邸中门洞开,显然打前站的随从早就到了。老府令在门前迎接,有个小厮拔脚就往后面跑去。一会儿,只见穿着一身绿色纱裙,头戴金雀流珠步摇冠的萧蓉率着两名小王爷和一群家眷从后面转到前院。萧蓉的脸上薄施脂粉,朝着宗政嫣然一笑,宗政羞了个大红脸,立刻低下头去。想不好是该先行一礼称一声国妃呢,还是以夫君的身份等着受妻子一礼。
萧婉没有显出羞怯,上下打量宗政,心想,几个月不见这小子又长高了,脸色红润,年轻英俊,比他的父王还要丰神秀逸,在所有的年轻契丹贵族之中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人才。自己再婚能找到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人也算是如意郎君了。心里叹了口气,想到了一句唐诗“恨不相逢未嫁时”。她撇开尴尬的宗政,对着老剔隐微微施了一礼,道:
“剔隐远道而来,萧蓉有礼了。宗德、宗允,都过来行个礼。”
老剔隐回了礼,被下人们引领着向正堂走去。萧蓉回头对按照位分站在一旁的迟娘道:
“迟娘,收下礼品,安顿将军和弟兄们吃饭休息,这里就都交给你了。”
然后就和几位郡王随在老剔隐身后进了大殿。老剔隐被安排坐在主位上,宗政和萧蓉面对面坐在下首,宗德和宗允分别坐在他们左手和右手旁边。老剔隐接了下人递上来的热茶,捧到面前嗅着幽幽香气,说道:
“南京果真是温柔富贵之乡,单是这茶就不同。王爷,王妃,请恕老朽性急,你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老朽好回去复命呢。”
傍晚的天气并不是很热,大殿深深更是风凉,宗政身上却不住地冒汗,座位上好像长了刺,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往日养成的雍容华贵之气飞到九霄云外,涨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说皇帝虽然不听他的陈词,强行派人送礼来到南京,可是自己并没有答应,又怕这样说伤了萧蓉的自尊心;想要答应,不但自己不情愿,也不知道萧蓉怎么想。
萧蓉也很为难,她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这班人马就到了。现在这个家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站出来撑起门面了,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大大方方一笑道:
“皇上就是皇上,一道圣旨就能决定所有人的命运,别说让萧蓉再嫁,就是让萧蓉去死我也不敢不遵。可是宗政父母双亡,萧蓉的父母却还健在啊,总不能不通禀父母一声。请剔隐大人先回去复命,萧蓉等到有了父母之命再择日完礼。”
“王妃不必担心,大剔隐早替王妃想到了,老朽这里就有魏国长公主和东平郡王的信,车上还有他们送的陪嫁呢。”
萧蓉怔了怔,可以想像,病怏怏的母亲是怎样听信宫中人的花言巧语,然后又说服了对妻子百依百顺的父亲。
“那好吧,但婚姻大事不能马虎,剔隐大人先请回去,等做好一切准备再请朝廷派人来。”
老头摆出一副精通仪典的架势:
“收继婚毕竟不同于新婚,程序简单得多,三书六礼自不必了,父母媒妁都由老夫忝代,你们自己也未必想请很多亲戚朋友大操大办,只要一家人喝一桌合卺酒就算完礼。老朽一次完命,省得回去不好交待,这样可好?”
缓兵之计不灵了,就只剩下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把老剔隐赶走,告诉他誓死不从;如果不出此下策,就只能走第二条路:乖乖举办婚礼。事到如此,萧蓉巴不得越简单越好,冷笑道:
“既然老大人这样说,萧蓉也不能讲究,索性更简单些。两位郡王年纪小,其他人都上不得枱面,亲戚朋友面前更不值得炫耀,索性连合卺酒都不必了,剔隐大人直接回去复命岂不是省事?”
“那怎么行,总要有个仪式。”
“要那虚应的仪式有什么用,不过是宣布这事罢了,有一纸皇命在,不比什么都强。”
老剔隐听得发愣,没想到长公主老实八交,萧排押规规矩矩,养出个女儿如此泼辣爽利,老迈混沌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不过他来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件事也许不能顺利,因为这事是皇上、皇后一厢情愿,小郡王据说曾当面抗命,另一位当事人也未必乐意。他心里早有一个定见,这趟差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他们答应了,回去能交差就行,便就坡下驴道:
“只要遵了皇命,你们怎么高兴怎么做。只是老朽回去如何复命呢?”
萧蓉揶揄笑道:
“老大人经多见广,这点小事还难得住?就说咱们遵从圣意都办妥了。难道朝廷还能派人来查一查不成。”
老剔隐看了一眼秀目圆睁的萧蓉,又看了一眼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的耶律宗政,心想,也只好如此了。看来这个府中将来定是母鸡打鸣,女人当家。最后又凿实道:
“老朽回去就要在宗室黄册中登记了。”
还是萧蓉答话:
“老大人还不放心吗?自然一切都按照规矩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