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排押心里长叹一声,七年前如果皇帝说这话,不去御驾亲征,把高丽的事全权交给自己,这个目标也许能够达到。打胜仗不难,当时本就已经打了胜仗;结束战争也不难,只要审时度势,见好就收。现在一手好牌被皇帝打烂,本来不用出兵就可以做到的事,现在一打就打了七年,劳师糜饷损兵折将不说,己方弱点暴露,士气越打越低,敌人却越战越勇众志成城。现在要自己来擦干净这个一团臭屎的屁股,还要擦得漂亮,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皇帝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注定是逃不掉了。这也许是天意吧,谁叫自己封什么不好偏偏封了个东平郡王呢。他不知道刚才皇帝对王继忠说了些什么,如果知道的话,他可能会觉得皇帝还是个明白的君王。
而隆绪早把王继忠撇到一边,更没有打算将那个计划告诉萧排押。仗打胜了,王继恩那头不过是百忙一场,没有什么了不起。万一仗打败了,尽管他相信绝不会,王继恩就算是个后手。
南京城中有一座檐牙高啄碧瓦重重的阔大府邸,红漆大门顶上挂着一块缠枝金边蓝底金字的大匾,写着“皇太弟府”。耶律隆庆死后,皇帝心虚,恤典、赏赐格外丰厚。专门在南京城中征收了几个宅院连接起来建成新的太弟府,让已不是留守家眷的太弟遗属们迁了进去。这座宅子只比原来的留守府后宅略小一点,雕栏玉砌山石流水应有尽有。皇帝还将隆庆最小的嫡子耶律宗允也封了长沙郡王。隆庆的三个嫡子都成了郡王,这座府邸就算不是为了死去的太弟,作为三位郡王的王府规格也不为过。但现在这座府中一片素白,一间大殿门前扎起灵棚,内外布满白幡白花,一百零八个和尚沙弥坐在廊下念往生咒,木鱼的啵啵声伴着佛音弥漫开来,整座宅子沉浸在一片忧伤悲哀的气氛中。殿正中抵墙的桌案上摆着香烛供果,中间一个木头牌位,上面写着”越国公主耶律络之位“。
耶律络死了。一年多前离开国舅府时她就染上了重病,在齐国长公主府里养了几个月,好好坏坏总不能复原。其间皇帝曾亲临探视,还降旨升她为越国公主。她对外婆说想回南京,想念那座从小长大的城市和家里的人。齐国心想,南京气候暖和,生活习惯,也许更适合她养病,千叮咛万嘱咐地派了大队人马将她护送到南京。太弟府中的人们把公主当做英雄一样迎了进来。
萧蓉在这座府里顶着主母名义,实际一切撒手不管。她比耶律络小两岁,和耶律络是亲上做亲的多重亲人,她们即是表姐妹又是表姨甥,现在还成了继母女,然二人更是年龄相当情投意合的好朋友。二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萧蓉搂着耶律络说:
“我正想法子要给王爷报仇,你先替我做到了。你是咱们家的大功臣。在这里只管好好养病,将来病好了想去哪去哪,不想出去的话,府里会拿你当最尊贵的姑奶奶供养一辈子。”
耶律络道:
“我只恨不能杀了那妖后,她才是最坏的。”
萧蓉道:
“你已经立了大功,后面的事交给我。”
主持家务的迟娘像亲娘对回到娘家的女儿一样,给耶律络安排了舒适的房间,派了乖巧伶俐的丫鬟,吃的用的都比几个郡王弟弟更有过之,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为她治病养身。
可是耶律络的病却没有好起来。她十六岁嫁给萧绍矩,婚姻不睦,受了不少气,那时就伤了底子;父王被刺令她伤心摧折;萧绍矩死后又经历了一场磨难,于是就雪上加霜病入膏肓了。到了南京,精心的照料也只让她在病床上多缠绵了些时日,一年后还是撒手西去找她的父王了。
“阿蓉,你想好了吗?将越国送到乾陵,葬在王爷身边?”
在灵堂里,迟娘望着耶律络的灵位问萧蓉道。
“这是阿络活着时嘱咐的,她已经让人去那里为自己安排了陵寝。”
“公主还是萧家的人。要是皇后知道了不会依的。不管她多么恨公主,但一定会坚持说公主是她们家的儿媳,要和萧绍矩合葬。萧绍矩现在还没有入葬,据说她扬言要等公主陪葬呢。”
“咱们提前发丧,等她知道已经晚了,难道她敢掘坟刨墓不成。”
“是不是再和萧家商量一下,就说这是公主的遗愿,逝者为大,请他们尊重。”
“你想他们会是好商量的吗?说了肯定不成。不必多虑了,咱们办咱们的。已经停灵七日,按照安排好的,明天一早就出殡。迢迢千里,家人不能都去,阿络无儿无女,宗政是长弟,我带他一起去陪公主最后一程。家丁们我们带走两百名一路护送,留下的看家护院。宗教不在身边,宗德、宗允年纪小,这个家就靠你了。好在南京太平,万一有事,小事去找临时留守马大人,大事派人去行营报告。皇上不能不管,我爹正在那里练兵,需要时他也会出手。”
迟娘在大事上一向都听萧蓉的,这一次她虽然觉得不妥,还是点了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吉时一到,三声报丧砲响,灵车队伍就出发了。前面一百名小沙弥开道,导引的铭旌上写着:“越国公主之灵柩”。后面白马银车、纸人纸马、执事陈设、陪葬宝物,纸钱如雪,漫天飞舞。公主生前贴身服侍的小丫鬟翠儿披麻戴孝摔丧捧灵代行孝子之礼,一片哀声中灵驾辚辚启程。
送葬的小沙弥和吹鼓手们送到城门就止步回去了,迟娘带着宗德、宗允和一众亲眷仆从一直送到城门之外十里。春寒料峭,田野里的白雪将融未融,灰蒙蒙的天空下寒风凛冽,吹得白幡白绸猎猎飞舞。苍茫雾霭之中,一行一送两拨人马依依惜别。迟娘絮絮叨叨嘱咐道:
“阿蓉,一路多保重,不要急着赶路,晓行夜宿中途打尖都别马虎。你是太弟王妃,宗政是郡王,驿站和官员都不敢敷衍。到了太弟陵前,替我撒一把土,说迟娘很想他,不久就来陪他了。”
萧蓉凄然笑道:
“瞧你又来了,王爷想要你长长久久祭祀供奉他呢。我们一来一去要小半年的时间,你们也要保重。”
正要分手,忽见北面尘头扬起,一支马队迎着晨曦踏雪而来。到了相距约百步远的地方队伍停下,一个小个子跳下马来,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走到送灵的队伍跟前。萧蓉一看原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
“秦晋国妃、中山郡王,锦瑟这里有礼了。还好没有错过,不然又要去路上追赶了。”
萧蓉听耶律络说过这个名字,知道她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尚宫,却想不到这个后宫女官还会骑马。细细打量一番,见她生得虽不算漂亮,但也五官端正,只是高颧骨,薄嘴唇,透出一股尖酸之气。她身后跟了足有上千人马,又听这番话,心里就猜到了七八分。看了身旁的宗政一眼,显然他也已知道此人是谁了,脸上露出鄙视的神色。迟娘知道这种场合没有她说话的份,远远退到一边。
“锦瑟?没听说过,你是什么人啊?没有错过什么?”
锦瑟站在地上一脸恭敬地说道
“在下是皇后宫中的主管,也是内闱司的一等尚宫。皇后得知了国舅夫人的哀耗非常伤心,派在下前来吊唁,并来迎葬。”
萧蓉骑在马上,面无表情道:
“原来如此,你即是皇后所派,那好,就在这里烧一炷香吧。来人,摆香案香烛。”
“慢着,国妃娘娘,这里荒郊野外太过简陋,皇后在国舅陵前设了隆重的祭坛,准备好了要大做法事,不如到了那里再一起吊唁。”
“国舅陵?在哪里?”
“木叶山南广平淀的青龙山,那是一块风水宝地,陵寝早就准备好了,国舅爷就等着夫人一起入土安息呢。”
耶律宗政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声说道:
“咱们还要抓紧赶路,没有时间在这里闲耗。你,叫什么来着,带上你的人回去吧。告诉皇后,她的心意我们知道了,可惜不能从命。我姐姐越国公主留下遗言,要去乾陵陪我父王。”
“郡王爷,急什么,话不说清楚怎么走呢。公主早已是国舅夫人,出嫁从夫,自古如此,没有听说过出嫁的女儿不随夫葬而随父葬的。何况还有皇后娘娘的教旨。”
宗政使劲一夹马腹,那马奋蹄高叫,冲着锦瑟的脸喷出一股白雾,宗政道:
“规矩再大没有死者大。我姐姐金枝玉叶,还没有权选择自己的安息之地吗。国舅算什么,不过是裙带外戚,他要合葬也可以,让他去乾陵。我们走,少跟她啰嗦。”
锦瑟脸色一沉,大声道:
“王爷,你不敬国舅,就是不敬皇后。国妃和郡王爷年轻,在下不会怪你们言语鲁莽,也不会对皇后娘娘说。可是教旨和圣旨一样,就是皇上也要给皇后面子呢。锦瑟奉了教旨而来,就不能不尽职尽责。你们再看这些人马,千里迢迢而来,能让他们白走一趟吗?”
宗政挺起胸脯,手中握者的腰间剑柄抽出一截:
“想动武吗?别忘了这里是南京。”
锦瑟嘿嘿冷笑:
“王爷别搞错了,今日南京不同以往了,南京留守和统军使要是知道皇后教旨在此,你们说会听谁的呢?”
隆庆死后朝廷本来定了萧绍矩来接掌南京,可是萧绍矩紧跟着也死了。据说皇后又想要她的表兄,韩德让的六弟韩德崇的儿子耶律制心坐这个宝座。制心是韩氏这一代人官做得最大的一个,已经做到上京留守、南院枢密使,然他刚刚接了王继忠的汉人行宫都部署位置,马上改任颇费周折,所以南京暂由原来的副留守马廷煦主持。这人明哲保身,绝不敢违拗教旨。萧蓉一会儿功夫脑子已经转了好几个圈,锦瑟的话里带了威胁,她奉命办这件事,办不到回去无法交差,是绝不会通融的。权衡利害,不得不强咽一口气,说道:
“宗政,虽说逝者为大,然皇后要是坚持,咱们也拗不过去,越国公主地下应能体谅。就按教旨办吧。”
宗政气得脸色涨紫,可也知道对方占着理又占着强势。见萧蓉不住朝自己使眼色,想起家里连遭惨祸,定下的宗旨就是以屈求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刷“地推剑入鞘,梗着脖子没有说话。
“那锦瑟这里就多谢了。”
“宗政,你和他们同行,代表娘家人去会葬,好不好。灵车、陪送都交给你,还有家丁、护卫们也随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