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领了命,还未动作,其中忽然传来一道低沉而威严的声音:“门是朕开的。”语音落处,那人自门后行出,向牧夫人微颔首,“今日是二弟生辰,朕来此处走走,唐突之处还望师母莫怪。”牧安曾做太子太傅,教导过风常洛两年,很得他尊敬。是以,他纵使做了皇上,私下仍称牧安为老师,称牧夫人为师母,一直未变。
牧夫人福了福身,见风常洛余光瞥向方晗,立刻会意,笑道:“劳皇上记挂犬子。”她转向方晗,又道,“走了好些路,我有乏了。小晗,你代我随皇上走走。”
身后的丫鬟向前搀了她,扶着牧夫人离开。
风常洛负手,转身沿着甬道,重新向里行去。
方晗推开门,随在了他身后。
边走边看,一前一后,此刻不同往日,两人一时沉默,无甚言语。
不知是因五年未有人居住,还是因深秋时节百花凋零,这清荷苑比之以往寥落太多。池中的荷花早已枯萎,几片腐烂的荷叶飘浮于水面。香棚花架上无花亦无香气,唯有败叶枯枝于凉风中瑟瑟着,欲坠不坠,欲断不断。
石道生苔,杂草盈目。房舍冷清,桌椅积尘。
渐渐行至她与牧云凉朝夕相处的房间门前。
风常洛缓了脚步,慢慢开了口:“很久以前,老二曾经问我:如果你初初厌烦一人,对她百般刁难,然而相处下来,却发现她也有可爱之处,有让你……感兴趣的地方,那么接下来你应如何待她?是对她好些,还是一如往日呢?”
眼中含了落寞的笑,风常洛又道:“虽然他说得很委婉,但我也听得出他怕是对哪家姑娘动了心。一想到老二那种人也会动心,我就暗自好笑。思及他平日常将我们骗来骗去,我决定也坑他一次。于是对他说,既然已经刁难,再忽而对她好,岂不是让她起疑?她若起疑,定会远着你,不会再跟你像以前般亲近?若察觉你有其他心思,她或许能吓跑亦未可知。”
“老二智商点满,情商不够,默了半晌,果然没有怀疑,只低喃了句‘原来是这样’。”风常洛停在那紧闭的房门前,道,“那年我十五岁,他十三岁,你九岁。方晗,你可记得有此一事?”
方晗微微变了脸色,她自然记得。九岁那年,牧云凉对她的态度忽然有了改观,不仅不再捉弄她,而且开始对她嘘寒问暖,她晚上睡觉不老实,常踢被子,翌日醒来之时,被子往往不在身上。而那几日,她惊诧地发现,被子竟然一次不落地盖在身上。她不觉惊悚起来。
中秋那日,先皇赐了牧安一盒西域进贡的点心。牧安携着回来,将点心一分为四,一份给自己的夫人,一份给女儿云婉,其余两份给了她与牧云凉。
点心甜腻,不是牧云凉喜欢的口感,但却是她喜欢的。三两口吞完那块点心,她馋意未尽的目光下意识地觑向牧云凉未动半点的点心之上。
牧云凉似乎有所察觉,于是将那块点心推给她:“你若喜欢……”
她骇得一跳,忙摆手后退:“二哥,我不喜欢。甜得发腻,一点都不好吃。”
牧云凉抬眼看她,静静地打量她,淡淡的困惑与茫然。
她看不懂,她诚惶诚恐,她一颗心高高悬起,她认为牧云凉怕是又要变着法子捉弄她,她吓得连滚带跑地出了相府,硬生生在外躲了三日才回来。
再回府之时,牧云凉不在,于是她偷偷掰开那块搁置三日的点心,然后毫无意外地于其中发现一条黑乎乎的虫子。她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他果然是不安好心,幸亏自己长了记性,方才没再上当。
“奸计”未能得逞,牧云凉之后便恢复原状,像往日一般远着她。
往事如烟,随风四散。
风常洛缓缓道:“不久后,我无意间知晓你是女儿身,当即明白老二口中的她是谁。我本想着寻个机会向他解释,不料的是自从知道你是女儿身,我也动了其他心思。人都是自私的,我忽然庆幸那日没有对他讲实话。”
方晗心口堵得慌,一个字都吐不出。
风常洛背对着她,只一个劲儿地说下去:“老二一向多疑,无论对谁的话都要斟酌再三求证一番。但那次他对我的话却不做怀疑,或许这就是话本中所说的感情让人盲目。”
“过了几年,我长大了,老二也长大了,他对感情之事终于有所了解,渐渐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但那时你对他已经怕得像老鼠见猫一样,他只要稍有靠近,你便慌得有多远逃多远。”
风常洛抬手,将推开那道紧闭的房门。
一直沉默的她却“蹭”地跳起来,挡在了他面前,几乎歇斯底里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为什么,为什么要再提起?”
“你有必要知道真相,不然对谁都不公平。”风常洛的眼圈红了,目中闪出轻雾,“五年前,他承担下所有罪名,他代你入牢狱,代你去断头台上走一遭。自此之后,你提起他一口一个‘二哥’,对我却是一口一个‘皇上’。我明白,这场感情相争,老二赌赢了。”
“这些年,他为朕算是鞠躬尽瘁,所以朕也不想跟他争了,朕愿意将你让给他。但朕心头有口气迟迟咽不下去,朕不愿他就这么顺利地如愿以偿。所以朕召你与彭古意入京,所以朕付钱让彭古意陪你,朕就是要在老二与你之间横出一个男人,朕就是要让他不痛快。只是,朕没想到……”
眼睛锁着她的眼睛,风常洛一字一句道:“方晗,明日亲事取消吧。朕现在就下诏,赐彭古意良田千顷黄金万两封侯赏爵,他要什么朕给他什么,只是唯独你,朕要为老二留住。”
夜幕临,愁烟起。凉风翻卷,星月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