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一年秋天,我们这儿的大平原的庄稼茎杆粗壮,绿油油一片,眼见是一个大丰收的年景,这个时节正需要加强日照,作物灌浆结实,可老天爷却连续下了几场大雨,使河水猛涨,靠近我们家乡的滏阳河在几天之内数处决口,汹涌狍哮的河水象黄褐色的巨蟒冲进广阔的田野,千里平原一下变成了无边的海洋。一个个小村庄象那孱弱无助的小驼鹿被这条巨蟒吞噬,高粱的穗头和玉米的天缨露在水外,随风摆动,正象落水的妇女和老人,举手呼救。每到一村,看到的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和一张张饥饿憔悴的瘦脸,听到的是悲怨叹息、啼叽嚎寒,被大水围困的散落村庄,就象是凸出在荒滩上的一座座坟墓。
王文、王武的父母带着王文、王武和王和下关东逃难。我爷爷的学业也中止了。
先说王文王武这一家,他们坐着小船,舅舅摇着橹,一只小船好象河里的树叶,经过几天的漂流到了天津,下船后,舅舅就回去了。他们本来要坐轮船到大连,可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也不够五个人的船票,“一分钱憋死英雄汉”。王武爹咳声叹气,让王武娘带孩子在码头上等,自己去找过去的熟人,可这人还没在家,正在王武爹坐在人家的板凳上,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之际,在这个人家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报纸,王武爹无意扫了一眼,一则招生广告引起了他的兴趣,大致意思是“中华民国国防部海军学校”招生,海军司令兼任校长,招收条件是十二到十四岁的高小毕业生,学制为八年,入学后一切费用由学校负担,全省录取五名。在校八年期间,无论任何理由均不准离校探亲,也不准家人去学校探望。招考时间某月某日,也就是第二天。
王文王武谁都没高小毕业,,能考上吗?先试试再说。王武爹心里盘算着,“大嫂,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得天黑以后。”“我把他们娘几个接来在您家凑合一宿(xiu)如何?”“地方倒是有,就是没铺盖”。“大嫂贤德,没铺盖不要紧,天不冷。”
王武爹把娘几个从码头上接了来,按王武爹的意思,王文王武都去考,谁考上谁去,王武娘不愿意,最后决定让体格健壮的王文去考。
夜里,王武爹对王文的应报,作了具体帮助指导,嘱咐应注意的问题。笫二天,让这位朋友向别人借了一张小学毕业文凭报了名。由于考试以后要等通知,朋友的挽留王武爹也没推辞。
几天以后,,通知下来了,王文以全省笫五名的成绩考上了。接到通知以后,王武娘哭了一宿,把眼哭成了大红枣。“哭什么?这不是好事吗?”王武爹正准备给在烟台的老大王琦发电报,让他在青岛看看弟弟,看到女人哭泣,心里自然烦躁。“孩子这么小,离家八年,你不心疼俺心疼。”王武娘心里憋屈。
笫二天,王文在塘沽上了轮船,王武娘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孩子的手。轮船途经青岛、上海,尔后直抵海军学校所在地-----福建马尾。
在烟台任电台台长的大哥,专程来到青岛,登上这艘轮船到处寻找,“文儿,文儿”地喊哑了嗓子,也没找到王文。因王文晕船正躲在角落里蒙头昏睡,一直没有听到喊声,这样,兄弟二人失去了这最后的见面机会。
王武爹娘四人,回来收拾了物件,买了去大连的价钱最便宜的五等仓船票,五等仓船票没有仓室,是用苇席搭成的敞棚。轮船是英国轮船公司开的,洋人资本家为了多赚钱,哪管船仓能盛多少人,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乘客卧不能卧,坐不能坐,孩子哭,大人叫。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佬对贫穷的中国人稍不如意,就叽哩估噜着外语,扬起胳膊就打。王武爹见他们在殴打一名中国妇女,,上去理论了几句,被一拳打倒在地上,,王武攥紧了拳头要冲上去,被母亲一把抱住。
船到了大连以后,全家已是分文皆无,王武爹向别人借用了毛笔,在旧报纸上写上“有用教书先生的请找鄙人”几个大字,贴在了自己胸前。东北的天气,,秋天没有过完,寒风呼啸的冬天就来临了,一家人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将近一天了,一家人水米未进,眼看日头躲进西山,王武爹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远处过来一个人,,看样子是来撵这一家子的,王武爹心里紧缩着。只见这人大步走到王武爹跟前:“你,教书?”“哎”,王武爹小心答应着。“跟我走。”这句话让王武爹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人领着这一家四口向附近一个村子走去。
村里的老百姓知道请来了教书先生,陆陆续续相跟着来到一个大院,这是一幢五间的北屋,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打扫收拾,三间作教室,两间作住处。有人送来了米面,有人送来了锅碗瓢盆,有人搬来了铺盖,还有人送来了猪肉青菜。王武爹娘感激地道着谢。这人给王武爹谈着价钱,每个学生每年交一石粮食。王武爹满心都是感激,哪有心讨价还价,只是鸡琢米似地点着头:“行,行,行。”
第二天就开了课,王武坐在教室里跟着父亲温习旧功课,学习新教材。王和也拿一本《三字经》在教室感受着学习的气氛。村人们在外面听到教室里书声朗朗,秩序井然,自是心中欢喜。有村人求王武爹代写书信,王武爹欣然允诺。又有村人结婚,求王武爹写对联,王武爹也研墨膏笔:“下地同锄田间草回家共赏窗前花”。村里有人死了,求王武爹写挽联,王武爹也表情庄重地写下:“仙翁驾鹤今西去平生侠气永长留”。村人看到王先生学识渊博,为人正直,乡间有了瓜葛纠纷,也让王武爹去评理调停。王武娘更是慈善温雅,同任何脾气的妇女都说得来,两间小屋每天都人来人往,笑声融融。这样,王武一家很快成了这个村的体己人。
再说家里头,王武这一家去了东北,家里剩下了奶奶和叔叔一家,爷爷死得早。奶奶虽没有念过书,但天资聪颖,她信奉佛教,经常烧香拜佛并会念经。她有很多经文和木鱼、钹、磬之类念经时伴唱的乐器。念经时几位老太太坐在一起,由奶奶按照经文领唱,其他人伴唱。伴随着木鱼、钹、磬的伴奏,声音悠扬悦耳,象那天边飘来的仙乐,非常好听。王武在家时曾经看过奶奶的经文,上面有许多难认的字,可奇怪的是奶奶没上过学,却能很顺畅地念下去,这始终是王武心中的一个谜。
王武的二叔没上过学,可庄稼活倒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正因为这样,来大水后,奶奶做主,王武这一家外出逃生,留下二叔这一家在水退去后在家继续耕种。
王武二叔不认字,可爱琢磨事,王文王武在家时,他有问不完的问题,弄得王文王武烦得不行。什么世间有没有神灵了,什么人死了有没有鬼魂了,天上为什么会打雷打闪了,大海的水为什么又苦又咸了,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些动物植物了,相片为什么和真人一模一样了,,无线电收音机为什么能听到声音了,这些问题对于王文王武这些小学生来说,哪能解释得清?
社会上为什么有穷有富,对他们二叔来说更是解不开的谜团。他一生勤俭持家,不出太阳就下地干活,天黑的看不见人了才回家,终日操劳,不知流过多少汗水,受过多少苦,但到头来仍不得饱暖,甚至有时穷得要外出逃荒要饭。有一次被人逼债,气急了向正在家中的王文王武发脾气:“就是因为让你们念书把家念穷了,你们的名叫得也不好,叫什么王琦、王文、王武,如果叫富贵、进才、满囤什么的,我们还会这么穷吗?”
可眼下就不是穷富问题了,最要紧的是要保命。人们把能吃的东西装进肚子里,把不能吃的东西也想法装进肚子里,瓮里的谷糠吃净以后,就是枕头里的秕子。王武他们家有两棵大榆树,他们先吃叶,再吃圪,最后是吃皮,把两棵大树硬是吃成了白光光两具骨架,水退去后,王武二叔把母亲安置在家里,一家人拉上棍子到北乡里要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