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三年过去了,余家寨学堂里我大爷爷,我爷爷也早已换了新书,爷爷虽然小两岁,可读的是和我大爷爷一样内容的书,而且从没有挨过先生的戒尺。这期间,我大爷爷逐渐对学习失去了兴趣,虽不经常挨老师打,可在余先生看他的眼神里,冷峻严酷,如芒在背,屁股下的板凳上也像长了蒺藜。他和余钩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和王武也说得来,他觉得读《论语》、《孟子》用处不大,开始学会了下象棋,做弹弓打鸟,而且射技超群。
我们这一代的村庄,最时兴的赌钱游戏是“牌九”、“顶牛”、“摸老牌儿”,老牌的内容和现在的麻将差不多,不赌钱的高档点的游戏就是中国象棋,低挡点的就是“走方”,类似于简单的围棋,再简单点就是“走顶”。大爷爷放学回家路过江靖山家的闲院,那里经常有一伙闲人下象棋,他就把我爷爷撵回家,自己一直看到人家把棋盘拾掇起来。
这天,余先生远嫁西河村的妹妹家捎信来,说儿子要娶媳妇,因男人早几年死了,让老哥去给外甥操持料理,余先生就让刘家集的王桂银来给代几天课。王桂银前些年教过两年书,文化水不多,可毛笔字写的好。王桂银一来就让学生们写大仿,写的不认真的罚站。余先生讲课风趣幽默,学生们都爱听,写大仿的课不多,绝大部分学生毛笔字基本功差,结果一上午下来,教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没有罚站,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王文。我爷爷是因为小,而且写的认真,王文是确实写得好,因为其父是教书先生,从五岁就开始练毛笔字的基本功,王文体格健壮,可性格文静,王武体格单薄,可活泼好动。到了下午继续写,结果还是只有我爷爷和王文两个人没罚站。“妈的,个不大,脾气不小。”大爷爷心里烦躁起来,开始思谋坏主意。
第二天,大爷爷早早来到学校,拿出一张纸,用毛笔画了一个大王八,放在课桌下,然后准备了一些浆糊,等王桂银往讲台上走的时候,他拿出那张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贴在了王桂银的后背上。王桂银也觉得像昨天那样教写毛笔字肯定不行,着急吃不了热豆腐,得慢慢来。于是,他一上讲台就耐着性子给学生们讲写毛笔字的要领,握笔的姿势。学生们看到他背上的画,哪还听得进去,一个个捂着嘴“嗤嗤”笑,连我爷爷恁规矩的学生也没忍住,也跟着笑起来,把王桂银笑的莫名其妙,连问:“你们笑什么,我讲错了吗?”学生们只是低头笑,谁都不言语。
最后还是黑妮开了腔,因为他怀疑干这事的是我大爷爷和余钩、王武这几个不安分的学生,也是和他不对眼的学生,虽然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老师,你后背上有个大王八。”教室里像飞起一群鸟,哄的一声,学生们都乐了。王桂银疑疑惑惑的脱下了褂子,当看到那张画时,立刻气得脸色发青,双手发抖,一脚踢倒了讲台上的凳子,把讲台上的石笔摔的四处乱飞。“你们这伙玩意儿我没法教了。”他气咻咻的走出教室,到余家院子里去生闷气。待了一会儿,“黑妮,你出来,”他探进脑袋,把黑妮叫了出去。有一袋烟功夫,黑妮从院里回到教室,王桂银又探进脑袋,“江海泉、余钩、王武,你们仨出来。”三个人都明白是黑妮告了状,可我大爷爷心里有底,因为他贴画时,后面没有人看见,黑妮告状也只是揣测,没有证据。果然,三个人一口咬定没有干这事,也没有看见别人干,王桂银气哼哼的让三个人在院里站了一节课,也就不了了之了。
贴画风波虽然过去了,可我大爷爷气不平,你黑妮凭什么告我们的状。得想法琢磨你****的。这天下了课,我大爷爷看见黑妮去了茅厕,半天没有出来,知道这小子拉屎,就找了一根棍子,在茅厕后边粪池里蘸上稠屎,在茅厕门口用棍子捅他,“你凭什么告我们的状,你****的看见了?你给王矮子舔腚就陷害我们?”捅的黑妮在茅厕里蹲不住,就用手夺棍子,正好抓了两手稀泥般的屎粑粑。黑妮哭丧着脸从茅厕里出来洗了手,自然又给王桂银学了舌,这一次,王桂银狠狠的把我大爷爷打了一顿。一开始,他去抻我大爷爷的手,我大爷爷多了个心眼,不能让他打手,把手打肿了,回家老爹看见还要挨揍。他左右躲着,就是不让打手,王桂银没办法,只有打屁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大爷爷又嘱咐我爷爷,不要给老爹说,我爷爷自然不愿得罪哥哥,就点了点头。
这天又上大仿课,大爷爷往板凳上一坐,腚上的伤刚结痂,凳子上一蹭,一阵钻心的疼,埋在心里的仇恨又浮了上来,他咬了咬牙,开始观察王桂银的身高。下课后,他在余钩家的院子里找了一个闲弃的破碗,里面装满墨汁,然后登凳子在墙上楔上一根木棍,,把碗小心翼翼的放在上面,把一张写有“是人勿动”的大纸贴在下面墙上,他斜眼看见王桂银进了教室,就偷偷溜了出来。王桂银一进教室,首先进入眼帘是这张大纸,问这是谁写的,别人说这是江海泉写的。他上去一把扯了下来,又抬头看到上面的碗,想拿下来,刚够不着,就踮起脚尖,手刚一碰到碗边,满满一碗墨汁一反个扣了下来,扣了王桂银一头一身,脸上成了黑老包,学生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笑也不敢笑。王桂银合着眼,低着头,摸索着走出教室,找脸盆洗脸洗头。而后,拿着戒尺,咬着牙,凶神恶煞般气势汹汹的扑到我大爷爷的座位前,一把揪起了我大爷爷。“你凭什么打我?我在上面放墨汁,不占地方,下面我写的明白。”大爷爷挺起腰杆,义正辞严的瞪着他。“你……你……”王桂银反倒张口结舌起来,“好了,俺不教了,你瞧着,你一辈子长不得(dei)”。
无巧不成书,就在王桂银辞职的当天,余先生回来了,余先生听了王桂银流着眼泪的诉说,自然又对我大爷爷进行了严厉的训斥,而且开了整风肃纪会。这样,学校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
这天,余钩拿出一本书,神神秘秘的给我大爷爷炫耀说:“大泉儿,这本书你准感兴趣。”大爷爷无精打采头也不抬,“什么书我也不感兴趣。”“你看看再说。”余钩把书推到我大爷爷眼前。大爷爷抬眼扫了扫书皮,“象棋”两个字像吸铁石一样把大爷爷的双眼吸了过去。“我瞅瞅。”他一把拿了过来,原来是一本线装版的《中国象棋棋谱》,他翻开看了一章,天爷爷呀!还有这种书,真是宝书啊!“哪找来的?”他扭头问余钩,眼里闪着亮光。“我爷爷的。”余钩答道。“我看几天。”“恐怕不行,这是我偷着拿出来的。”余钩的话一下子使我大爷爷兴奋欣喜的心浇了一瓢凉水。这种书是慢慢揣摩,仔细研究的书,不是走马观花一看了之的书,抄吧,又不好抄,因为上边净是棋局图。怎么办呢?这一天功夫我大爷爷也没琢磨出什么好办法来。晚上睡不着觉继续想,“直接给先生说,看三两个月再给他,不行,先生肯定不同意,准说这是胡鬼把闹。”偷!他脑子里蹦出一个可怕的字眼,他自己也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可是除了偷还有什么好办法呢?他自我安慰着。巨大的诱惑力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对!偷,连余钩也不能让知道。
第两天,他开始实施他宏伟庞大的计划。早晨领着我爷爷早早到学堂,扫教室,扫余先生备课的书房,有时甚至连院子都扫。给余先生整理课本,擦黑板,连对黑妮的态度也有了改变,早先横眉冷对,现在也变得和平自然。有天余先生刚端过茶杯,大爷爷马上拿起暖壶给余先生倒满了水,余先生坐在椅子上,用手推了推眼镜,平时深沉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泉儿,这阵子为何变得这么勤谨懂事了?”“先生对我们家有恩,我弟上学不拿学费,而且连课本都是您买,我爹在家经常给我念叨,让我把您当父母对待。”“泉儿真会说话,你知道我为何那么喜欢你弟弟海彦吗?他脑子好使,学习用功,将来是当县太爷的料。你脑子也不难使,只是你不踏心,不专心致志,干什么事都要专心,一心不可二用““是,是,是,我记住了。”大爷爷胡乱的点头答应着。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谷雨过后紧接着就是立夏,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余先生在南房的南边,紧挨着他备课的小窗户下边刨了一溜小沟,点上几棵丝瓜扁豆。一来可吃个青菜,二来可遮阳。这天是星期天,学生们都没来上课,可江海泉来了。他给余先生刨沟提水,种完以后,余先生又把铺盖也搬到南屋来。他和儿子儿媳在北屋三间住一明两暗,他和老伴住东屋,儿子儿媳住西屋,一到夏天,余先生嫌在北屋热,,就一个人睡南屋,南屋穿堂风凉快。他帮着先生拾掇收拾。眼睛暗暗搜寻着那本书,在整理南屋余先生的小书橱时,他发现了那本书。“泉儿,歇歇吧,没事了。”余先生说着话就去了茅厕。“哎。”大爷爷一边应着一边抽出了那本书。“正是这一本,”他整理了一下橱子里的书,“先生,没事我走了。”“在这里吃饭吧。”余先生说着话从茅厕钻了出来。他拿着书正走到院子里。“泉儿拿的那是什么书?”大爷爷没想到余先生从茅厕出来的恁快,听到先生一问,像被扒光了衣裳,光腚站在那里。“是……是……”他本不是拙嘴笨腮之人,可这会儿竟成了没嘴的葫芦。人们后来回忆我大爷爷江海泉的一生,认为办的最砸锅的一件事就是这一次。当时余先生倒没有过分指责他,只是教训他应该读好《孟子》、《论语》,不应该看这些闲书。事情本可以轻松过去,可偏偏这时班上的秋子来找余钩,他把这事记在心里,第二天就在学校散播,“这小子不地道,偷老师东西。”一时间江海泉成了瘟神,被同学们指指点点。心里最难受的是我爷爷,哥哥犯了错,自己也矮了三分,何况“偷”这个字是最耻辱的字。不行,得对父母说,爷爷下了决心,回到家就对我老爷爷老奶奶说了,老爷爷听说后,胡子都炸了起来,老爷爷早早蓄起了胡子,当即把我大爷爷一棍子打倒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随后就是鞋底子招呼,这样,大爷爷江海泉趴在炕上五天没有动窝。
第六天,老奶奶又端着饭一边数落一边抹着眼泪走了进来,撩开被单查看儿子的伤情,“怨你爹打你不?你办的这是什么事?”“娘,给爹说吧,我不上了。”大爷爷沉静的说。“你不上干什么去?”“我大了,我帮您和俺爹活。”“先吃饭吧,我问问你爹去。”老奶奶放下饭碗出去了。老爷爷气还没有消,听着老奶奶说大爷爷不想上学的话,放下饭碗,拿过烟袋,吧嗒着嘴说:“也好,上学他也长不了出息。明天我领着他去给余先生赔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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