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古村
十月下小人著
我要为我的先人，我的长辈，以及我的乡亲们
立一座不高不矮的文字碑。
开篇
古村？为什么叫古村呢？因为我们这儿的村庄太古老了，而且有许多故事，从北宋初年，赵光义与耶律氏的辽国就在我们这一带争土掠地，杨业杨老令公领兵与辽兵辽将杀得天昏地暗；到南宋，李刚岳飞曾在这一带抗击完颜氏的金兵；到了元末明初，红巾军等地方武装在我们这一代更像是风箱里的檔风板，打过来，退回去，直搞得我们这一带哀鸿遍野，饿殍满路。到了七八百年以前，我们这儿己经是百里无人烟，土地荒芜，蒿草遍野。
在离我们村十来里的地方，有一个村镇叫马回头，这个村名的来历是一个老幼皆知的故事：一个将军带着他的部队从南向北打，打到这个地方，只见尸横遍野，蝇蛆横行，四处看不到一个活人，喘气的只有红了眼的野狗和天上的寒鸦。他叫手下去寻个人来问问情况，半天工夫他的手下才找到一个妇人，只见这个妇人领着一个一两岁的小男孩，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大男孩，将军很是诧异：“为何抱大领小乎？”妇人用袖口抹了抹眼泪答道：“小的是我儿，大的是我侄，我侄已无双亲，岂不更可怜乎？”将军仰天长叹：“此乃仁义之地也，不可再战。”拨转马头，命令部队返回，有部下担忧将军抗令不遵会遭不测，将军愤然应道：“吾命是命，民命不是命乎？”后来听说将军受到上司斥责，拔剑自刎了。
朱元璋灭元之后，推行屯田政策，下令让人烟稠密的山西汾河流域向我们这边大批移民，因此从朱元璋的洪武年间到朱棣的永乐年间，山西分几批向我们这儿迁徙了大批移民。据传我们是山西省洪洞县老鸦窝村大槐树底下的人的后代。穷家难舍，故土难离，我们的祖先们谁都不愿背井离乡，长途迁徙。明朝的官员们施诡计，耍阴谋，对百姓曰：“不愿迁徙者到大槐树底下，愿迁徙者旁边站。”愿迁徙者自然是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的百姓都站到了大槐树底下。军队用大绳把大槐树底下的人们圈起，绳两头拴在马尾巴上，官兵们挥舞刀枪，强行驱迁。这也符合朱家爷儿俩的性格，残忍果敢，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我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有一小伙伴说：“看看你的小脚趾盖是不是两半的？两半的是山西移民，整个的是当地人。”结果我们这几个小伙伴的小脚趾盖都是两半的。我们江家寨附近有余家寨、王家寨、刘家集，往东就是赵家寨，再往东七八里就是范庄，再往东一点就是马回头，如果用线条在地图上把我们这几个村连起来，恰似一条古兵器：长枪。
叫寨的村一般都不大，特别是我们村，现在才二百多号人，所有的男人都姓江，没有一个杂姓，而且全村一个祖坟场，最南面是一个窑样的祖宗坟，往北三十米就是全村人的小坟头，好像一只头羊领着伙子羊群向南走。刘家集稍微大点，现在六百多号人，别看离我们二里来路，可现在和我们这几个村不是一个县，解放前不是一个区，日本鬼子和八路军经常驻扎的村庄。范庄就大一点，千数号人，解放前日本鬼子在范庄修有岗楼。马回头就大多了，现在有四千多人，东西长街有三里地长，解放后是我们的乡政府所在地。以下的故事主要围绕着这几个村展开讲述。顺便说一句，我如果有精力和耐心写下一册，这一册就是上篇，如果没有下一册，它就是独立的一本了。
（一）
从我曾祖父（我们叫老爷爷）往上数三辈都是单传，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哥一个”，常言说：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可他们辈辈苦日子，人不旺财也不旺，面朝黄土背朝天，省吃俭用，恨不得拿线绳子把脖子勒缠起来少吃点，路上碰到一泡牲口粪，也要拿手捧到自家地里，自己急了屎也要憋到自家地里拉。香油罐里的香油能越吃越多，用铁丝拴上一块棉花瓤，平时在香油罐里放着，到吃香油时拿出来在面汤锅里一蘸，赶紧又放回香油罐里。特别是我高祖父，（我们叫老老爷爷），推石磨磨面，把磨道里爆腾的薄薄一层面粉连土一块扫起来，回家拌成疙瘩吃下去，外人笑话他，他怏怏地说：“填坑不要好土”。到了我祖父这一辈儿，人丁兴旺起来，我老奶奶的肚子象种什么都丰收的风水宝地，十几年工夫生了六个儿子，好象要把前几辈子欠下的人债还清似的。大儿子江海泉，二儿子江海彦，三儿子江海馀，四儿子江海龙，五儿子江海杰，六儿子江海盛。这其中的二儿子就是我的爷爷。我老爷爷小时候别看家里穷，可他享受着贾宝玉般的待遇，（当然是精神层面的，物质层面的不能比），放在肩膀怕摔着，放在嘴里怕化了，等到十七八岁娶了媳妇，接二连三有了儿子，就更成了人上人，玩钱，打兔子，养鸟。可他不是败家子，玩钱见输就撤，牌友们恨叽叽地骂他绵羊垛子刮不下油来，打兔子养鸟也只是玩玩而已，不痴迷。在我朦胧的印象里，老爷爷是一个富态的白胡子老头。
话说在我大爷爷八岁上，我爷爷六岁上，哥俩在院里玩，我老爷爷的玩伴们叫他去打兔子，他答应一声，把火药枪靠在院里墙上，就钻进了茅房，我大爷爷跑到枪跟前，看到枪炮子己经扣上，就拉过我爷爷：“小二，想吃鸡肉不？”“想”，爷爷眨巴着眼睛，想象着鸡肉的美味。“来，把水桶抬过来。”哥俩把门台上扣着的木水桶抬到院中央，大爷爷又让爷爷相帮着把火药枪抬过来。大爷爷先用脚蹬开了枪栓，然后两个人又架到木桶上，大爷爷闭着一只眼睛瞄准了在院里吃食的一堆鸡。我爷爷胆小，跑到门台上用双手堵住了耳朵。只听“轰”地一声，鸡被轰倒了两三只，还有一只受伤的扑愣着翅膀：“嘎嘎嘎”地原地转圈，其余的伸长脖子，拍打着翅膀“嘎嘎”地乱飞。我老爷爷这阵子大便走干，努了半天劲才垃出一寸来长的干屎，听见枪响一紧张又夹了回去，提起裤子就跑了出来，看到被枪的后座力墩仰在地上的大儿子，惊诧得瞪大了眼睛，随后又忍不住“嘻嘻哈哈”笑起来。正蹬着织布机织布的老奶奶听见枪声，也颠着小脚跑了出来，当看到躺在院里的几个老母鸡时，长嚎短壕地招嚎起来：“可怜我那正下蛋的鸡呀！”随后转向了我大爷爷，把我大爷爷从地上提起来，抡圆了巴掌一顿好揍。
在去打猎的路上，老爷爷又气又笑地和玩伴们说着俩儿子抬枪打鸡的事，余家寨余老拴说：“俺村办起了学堂，你那老大该上学了。”“我看那玩意儿不是读书的料，”老爷爷低着头说。“那也得读书，睁眼瞎，象傻瓜，余老先生教书有一套，小孩们都喜他讲课。”
笫二天早晨吃过早饭，老爷爷拿着买来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和毛笔纸张，要带着老大江海泉去余家寨，我爷爷从里屋钻了出来，拉住了哥哥的手，塞着满口的鸡肉含糊不清地说：“我也去”。“你还小，过两年再去，”老爷爷假装生气地不同意。我爷爷抻了抻脖子咽下了鸡肉，“我会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爷爷打着饱嗝背起了《三字经》，老爷爷象不认识自已的二儿子一样地瞅着他：“谁教你的？”“没人教我，别人念叨，我就记住了”。老奶奶从里屋走出来：“给余老先生说说，让老二也去吧，给他加一个蹬子算旁听，他要不愿意，就给他加一斗米的学费，也算给咱看了孩子了”。见我老奶奶这么说，老爷爷也觉得有道理，就不言语了。于是，爷仨个手拉着手向余家寨走去。
余老先生家在村的东南角，余家腾出一大间南屋做教室，另有一小间备课。余老先生并不老，五十挂零，长得瘦瘦高高，鼻梁上架一付眼镜。余家和别的山西移民不同，他家是晚清才迁到的余家寨，余家的先人余怀礼是晚清时期一个县的县令，他当县令期间，正值八国联军进中国，在中国烧杀抢掠，火烧圆明园，兜售烟土，余怀礼义愤填膺，在全县下令，凡在本县倒卖文物，吸食烟土者，严惩不贷，可余县令十来岁的儿子特别喜欢鼻烟壶，余家也算殷实之家，家里也有些文物。余娃子就偷拿三俩件去换鼻烟壶玩，结果被家里老妈子发现了，悄悄说于余县令，又赶上余县令是认真之人，无名火烧心，有心大义灭亲，又实在舍不了唯一的儿子，如果睁眼闭眼过去，又愧对全县的百姓，长叹一声，决定弃官走人。可到哪儿去呢？走西口，两眼一摸黑，自己又不是买卖人，最后决定奔河北，找他的余姓族人，于是偷偷举家搬迁，奔来河北余家寨。
当爷仨走进余家大门的时候，只见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只鸡在溜达找食，北屋里也静悄悄的，南屋门开着，余老先生正坐在东侧的小屋里小桌旁备课，听见有人进了院子，就站起身走出来。老爷爷松开孩子抱拳深施一礼：“先生家好勤谨，别人都下地了？”余老先生回礼道：“下地的下地，干营生的干营生，要不一会学生们都来了还拾掇不清算什么。来，屋里坐屋里坐。”他侧身礼让着，爷仨依次迈过门槛进了屋。余老先生低头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孩子，“两个全上？小的几岁了？”老爷爷回答了孩子几岁，就照老奶奶的意思给余先生说了说，并特另说道我大爷爷：“犬子捣蛋调皮，先生多费心了。”余老先生微笑道：“什么多一斗米少一斗米，教孩子读书认字是乐趣，男孩子家顽皮点也正常，顽皮说明不傻。”老爷爷赶紧拍着两个孩子的头说：“还不赶紧给老师磕头？”俩孩子低头跪在了地上。“起来吧。”余老先生回到座位，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墨，又在边上膏了膏笔，问了我老爷爷俩孩子的名字，在花名册上端端正正的用仿宋体写下了“江海泉”“江海彦”六个字。说话功夫，学生们陆陆续续的来了，余老先生把大爷爷领到教室一张桌子旁，对我老爷爷说：“让他和我孙子余钩一桌。”又把爷爷领到最西边，也就是最靠近讲台的地方，靠南墙边有个小土台可以坐，又对我老爷爷说：“就让他先坐这里，等大点了再给他配桌子，你看如何？”老爷爷急忙回道：“可好，可好，先生您忙吧，以后多费心，我回了。”拱了拱手退出了教室，余老先生也拱拱手送了出来。
老爷爷回到家给老奶奶学说了情况，老奶奶只是高兴不提。单说我大爷爷和我爷爷上学，高年级和低年级一个教室，所以学的课文也不一样。低年级先从《三字经》学起，然后是《百家姓》《千字文》，高年级就是《尺牍论华》《古文观止》，再以后是《论语》、《孟子》。江海泉、江海彦上学第三天，余老先生让新生背《三字经》，新生们没有一个能全背下来的，余先生面露愠色，这时，王家寨的黑妮站起来指着他桌前的我爷爷说：“为什么不让江海彦背？”余先生脸色更加难看：“他小，他是旁听生，他连课本都没有，自己不会背反而找理由，明天再背不下来，戒尺伺侯。”不料我爷爷站起来回头白了黑妮一眼：“背就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全篇背下来只错了五个字。教室里学生们开始出现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意思是好奇。余先生更是瞪着眼睛瞅着我爷爷，像看一个稀奇物件一样，迈着四方步围着我爷爷转了三个来回，嘴里嘟念着：“神童，神童。”头放学，余先生叫住了我爷爷哥俩：“回去给恁爹娘说，江海彦的学费不用交，明天我给他买课本笔墨纸张。”第二天，余先生把自己的备课桌搬到了教室，让我爷爷用，自己在原地用砖垒起了两个垛，然后找了一块旧切菜板搭起来当备课桌，又给我爷爷买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及笔墨纸张。
我爷爷成了教室里一个公费的特殊学生，享受着和余先生的孙子一样的待遇，当然后来老爷爷还是给余先生背去了米顶了学费，但当时自然引起了一些学生的说道，按现在的说法叫“羡慕、嫉妒、恨”，特别是黑妮，“别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姓么叫么”的话经常挂在嘴边挤兑我爷爷，我爷爷比他小两岁，人又老实，就不搭理他。
黑妮上面六个姐姐，临了来了个黑小子，自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为了显示娇贵，也起了个女孩子名，他从生下来到现在，凡是想要的都能到手，凡是想吃的都能到口，在黑妮的心目中，没有人大过自己，自己就是霸王，自己就是爷爷。
这天，黑妮看见余先生出去了，把鞋脱下来，故意踢到我爷爷前边，用手捅了捅我爷爷后背一下，说：“江海彦，去，给我把鞋拾过来。”我爷爷正趴在桌上看书，回了回头说：“你的鞋你自己拾。”“你拾不拾？”黑妮站了起来，气势汹汹探出身子，从后面揪住了我爷爷的脖领子。“别欺负人，这不是你家”，黑妮后面桌上的王武也站起来揪住了黑妮的脖领子。“我****奶奶，”大爷爷三步两步窜到黑妮跟前，“乒乓”两个嘴巴子。黑妮咧开大嘴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余先生，余先生问明了情况，又把我大爷爷和黑妮各打了两戒尺，王武没挨戒尺，让其罚站。
（二）
王武也是王家寨人，和哥哥王文是孪生兄弟，同在余家寨上学，因为王文早出世五分钟，自认为是哥哥。上边还有一个大哥和一个大姐，大哥王琦早些年加入了国民党的军队，现时已经是一名少校军官了，大姐王馥蔚比大哥小四岁，去年也和一名国民党的中尉小军官结了婚。王文、王武下边还有一个小弟弟王和。
说起王武的家庭，在方圆三五十里提起来，那也算名门望族，首先，在王武这辈往前推六七代世祖以前，清朝的县太爷送过匾，到王武的曾祖父，就是王武的老爷爷是一名中医，首先医德高尚，为邻里乡亲看病，不分贫富贵贱，一视同仁，解难济穷；再是医术精湛，为名门大户人家治好了疑难杂症。所以，在清朝光绪年间，这户有钱有名的人家又组织筹划、捐款、购材，又送了两块匾。现在这三块匾还挂在王武家的门洞和院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