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多日的修养让容晚身体感觉好了许多,但若强行运功习武,仍有不适的感觉。
洞外艳阳万里,洞内静谧侵肌。容晚斜倚在石榻上,百无聊赖的翻着一册卷了边的泛黄话本。这话本是前阵子沐泽来看她时带来的,讲的无非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但容晚鲜少有这些东西看,不禁翻了一次又一次。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容晚合起书轻轻揉了揉眼,自言自语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微风涌进山洞,带着草木的气息。是湿润的,还有些辛辣。容晚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阳光倾泻而下,将她紧紧包裹着,多日的疲累一扫而空。
“是你救了我吗?”容晚环顾着清寂无人的空山,喃喃道:“为什么不让我见你?”一阵风吹过,除了草叶飒飒的清响外,便是一片寂静。
容晚不知道这人是何用意,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却在心底隐隐感觉到,他不会害自己。至于其他……容晚叹了口气,多想无益。
这夜没有风,没有雨,更没有笛声。容晚辗转一宿,始终无法入眠。骤然升起的孤独如同蒿草,不需春风细雨滋润便可肆意疯长,铺满心田。久违的无助终于再度将她击垮。
没有眼泪,这次,一滴都没有。
容晚枕着手臂,静静看着月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悄然变换形态。她惊喜而痛苦的发现,原来所谓成长,就是渐渐习惯,并且享受孤独。
天蒙蒙亮时,容晚才沉沉睡去。
翌日,容晚醒来时,已是晌午了。仿佛一夜之间入了夏,山洞里全是融融的暖意。她深深吸了口气:是夏日的味道。正当她准备出洞去水边洗漱时,目光却被石桌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一只淡青色瓷碗静静立在桌上,碗中盛满了褐色液体。容晚站的不远,甚至闻到了清苦的药味。
容晚呆立在原地,心中甚是不解。若是师父着人送药上来,必会喊醒自己,看着自己喝下去。若不是师父,又会是何人,竟知道这个地方,还留下了一碗汤药?
莫非……
容晚赶紧摇摇头,好像要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一般。但她又仔细想了想,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是你吗。”这句话没有疑问语气,容晚在心底大抵已有了答案。她凝视着精致的药碗,药碗也安静的望着她。淡淡的苦味混合着一室温暖,悠悠然的散开,竟让容晚有了安心的感觉。
鬼使神差的,她就走上前端起了那只瓷碗。当她回过神时,汤药却已被她饮尽了。
口中残余的苦冽药味,在齿颊间流转,竟成了淡远的凉。容晚想起来小时候自己不肯吃药,师父便从园中摘来薄荷叶,洗净了拿蜜糖渍一渍,喝一碗药,就能吃一片。那甜中带涩的凉意,几乎承载了自己大半个童年时光。
突然,容晚眼前的场景晃了一下。起初她只当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可下一秒,这晃动越发剧烈,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倾覆过来。容晚想扶住什么东西,支撑着自己不那么快倒下,可一切都是徒劳。
视线猛地向上一挑,容晚便倒在了地上。
日光从洞口流淌进来,盖在容晚的脸颊上,使她本就有些苍白的肌肤几乎接近了透明。忽然,一片阴影压上来: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洞口。
来人走近容晚,将她抱了起来,衣袂间浮动的清冷香气,如落梅砌雪。他将容晚小心置于石床上,葱白似的手上凝了一团真气,缓缓灌输进了容晚体内。
“休息的不错。”那人开口,甚是悦耳的好嗓音,“脸都圆了。”
朦胧中,容晚好像又闻到了那陌生而熟悉的香气。但这次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甚至还有着体温的暖意。
“不要走……”容晚低低呓语道。
那人运功的手顿了一下,良久,方才轻声道:“好。”
容晚幽幽转醒时,星斗已铺满了苍穹。她动了动,却发现不对劲:体内炙热滚烫的游走着一股真气,仿佛一团烈火,却并不灼人。她试着运功,果然,内力不光完全恢复了,甚至比之前更加丰沛纯正。
“不必急于运功,”角落里,传来温柔的男声:“缓几日才好。”
容晚心一颤,连忙跳下了床,大喝道:“谁!”
角落里,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清瘦直挺,风度翩翩。当容晚看清来人长相时,她愣住了: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用任何语言描述都显得苍白。仿佛沧海桑田千万年变迁间遗世的明珠美玉,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那是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清远,五官标致。虽没有什么过于出彩之处,却给人一种极其舒服的感觉。他一袭淡青色薄纱长衫,腰间别了支光泽莹润的玉笛,如同古画中的水墨修竹,一身的出尘飘逸,超凡脱俗。
“身体大约是好了不少,”少年微笑着对容晚道:“都有力气喊了。”
容晚回过神来,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紧张的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你是谁!”她好不容易缓过来,拉开架势喝道。其实容晚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她相信眼前这少年绝不是什么坏人,但匮乏安全感的本性还是驱使了她在关键时刻,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看不出来,小丫头,这么凶。”少年轻轻笑了笑。他上前几步,伸出手,道:“在下蔺清砚。清极不知寒的清,一砚梨花雨的砚。久仰了,容晚。”
容晚怔怔的望着他,却不由自主的收起了驾驶。半晌,她才小声问道:“你……认识我吗?”
蔺清砚仍然温柔的笑着,他点点头,道:“嗯,算得上认识吧。不过,是我认识你。”不光认识你,而且了解你,了解你三年的所有孤单,所有脆弱。
“我为什么不认识你……”容晚嘀咕道。
“你也算认识我啊,”清砚倚着石凳坐了下来,道:“为你吹了三年的笛,若说不认识我,未免,太让我伤心了。”
仿佛心头惊雷乍响,容晚完全傻了。老半天,她慢慢开口道:“夜夜吹笛伴我的,是你?”
“嗯。”
“为我疗伤的呢?”
“是我。”
“给我准备汤药,灌输真气的也是你?”
清砚抬起目光,与容晚对视着,认真道:“正是。”
容晚的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欣喜,又有感动。这便是自己幻想了三年的笛声的主人了,果真没让自己失望。这三载若无他的陪伴,那些难捱的时光,会将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啊。
不对。
容晚心里突然一凉。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如同烈酒,险些麻痹了她的神经。好在最后一刻,理智还是冲上了心头。
“这是昆仑禁地,你是何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容晚后退了几步,戒备道。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质问。
清砚怔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少顷,他微微摇头轻笑道:“晚儿,你的戒心为何如此之强呢?”
容晚没回答,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蔺清砚的眼神是他特殊气质的重要所在,温柔而朦胧,好像蒙了一层薄暮的海面,淡泊的悲哀下,又暗藏汹涌的波涛。
“按规矩,晚儿,你该喊我一声长老。”清砚道。
“什么?长老?”容晚难以置信道:“不可能,你在骗我。”
清砚好笑道:“骗你,于我有何好处?你难道没有发现,平素门派中的仪式,只有容远与其他三位长老出席,有一个位置,始终的空的吗?”
听见清砚直呼师父大名,容晚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很快她又回到了对这件事的震惊中:“可是你和我差不多大,其他三位长老都是……”她说不下去了。在江湖上,有时候确实不可按年龄长幼来论能力高下,可这未免也太荒谬了些。
“我是玄武长老,司占卜。我的父亲,是蔺隐然。”清砚望着容晚的眼睛,如实道。他不想骗这个女孩儿,一句假话都不想有。
蔺隐然……蔺隐然……
“他是你父亲?!”容晚惊呼一声,几乎跳起来。这个名字,她曾在《昆仑志》上看过。这是上一代昆仑掌门,为人刚毅,武功高强,不过书上并没有太多的描写。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听师兄们说过,蔺隐然是因为卷入了一场武林阴谋,十几年前便人间蒸发了,至今下落未明。
“父亲失踪那年,我只有六岁,”清砚望着洞外如练的月华,道:“原本我应该继任掌门,却因年纪太小,只被安了个四大长老之首:玄武长老的虚名。而当时的青龙长老容远,却当上了掌门。”
容晚坐了下来,托着腮静静听着。这次她听见清砚用不友善的语气提及师父时,终于没了刚才的愤懑。或许站在他的角度来看,那么小的年纪便失去那么多,自己会更加激动吧。
“十一岁之后,我便独自来了后山禁地清修。当时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许多事……关于我父亲,关于……我不想与这阴暗肮脏的世界交手,我怕,我也会变成自己厌恶的模样。”清砚淡淡笑了笑,道。年少俊朗的脸庞上,全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这六年中,我从未见过人,从未出过山。你啊,晚儿,”他转过脸,对容晚微笑道:“是我六年里第一个说话的人。”
容晚的内心受了不小的震撼。她隐隐能感觉到,却又不愿意相信,那么温柔的笛声中,原来一直未曾被她读出来的,就是蔺清砚心底的伤口。
“不是不愿与这肮脏尘世同流合污吗?”容晚问道:“那为何又对我……”
“不一样,”清砚重新将目光投向洞外,道:“晚儿,你不一样。”
那是初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但昆仑山的花好像一夜间全都开了。晚风灌进这小小的山洞,盈了一室的温暖芬芳。
那个青衣俊逸的少年,笑容浅淡。
他说:“晚儿,你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