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好啊!”高列尼示切夫说,显然也衷心地折服这幅画的魔力。
画的是两个小孩子在柳树荫下钓鱼。大的一个刚刚放下了钓钩,正从灌木后边小心地拉出浮子,全神注意在这件事情上;另一个小的,躺在草上,用双手托着蓬乱的金发的头,用凝思的蓝眼睛望着水面。他在想什么?
他们对他这幅习作的倾慕引起了米哈益洛夫心中从前的兴奋,但是他惧怕并且不喜欢这种对于过去事物的无益的情绪,他想把访客们引到第三幅画前面去。
但是佛隆斯基问这幅图是不是可以出售。对于此刻被访客们引得兴奋的米哈益洛夫,关于金钱的事情的话是极不愉快的。
“它是摆出来卖的。”他不高兴地皱着眉回答。
当访客们走了时,米哈益洛夫对着彼拉多和基督的那幅画坐下来,在心中回想着他们所说过的话,以及虽未说出却被暗示的话。奇怪:当他们在这里时,当他在心里面采取他们的观点时,那对于他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忽然对于他失去了一切的意义。他开始用他的完全的艺术家的目光去看他的画,并且对于他的画的完美和因而对于他的画的重要性抱着确信的心情,这心情、为了那排除其他一切兴趣的紧张努力,对于他是必要的,只有在这种心情中他才能够工作。
基督的一只缩描的腿仍然不合适。他拿起调色板,着手工作。他修改着那只腿,不断地望着背景里约翰的形象,这是访客们不曾注意到的,然而他知道,这是完善的峰顶。改完了那只腿,他想要润色这个形象,但他觉得自己太兴奋了,不能够画。当他太冷静时,当他太激动并且把一切看得太清楚时,他同样地不能够工作。只有在从冷静转变到发生灵感的那一个阶段上,工作才是可能的。今天他太兴奋了。他想把画罩起来,却又停住,手拿着罩布,幸福地微笑着,久久地望着约翰的形象。终于,好像难舍地离开,放下罩布,并且疲倦然而快乐地回家了。
佛隆斯基、安娜和高列尼示切夫,在归途中是特别活泼而愉快。他们谈到米哈益洛夫和他的画。才气,他们认为这是和理智情感无关的一种天生的几乎是生理的才能,并且想用它来表示艺术家所体验的一切——这个字眼特别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谈话里,因为,为了说明他们毫不了解然而想要谈到的东西,这是他们所必需的。他们说,对于他的才气是不能够否认的,但他的才气由于教养的不够而不能发展——那是我们俄国艺术家们的一般的缺憾。但是那幅两童图深印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不断地回想着它。
“多么精美啊!这幅画是多么成功,多么单纯啊!他还不明白它是多么好。是的,一定不放过它,把它买来。”佛隆斯基说。
十三
米哈益洛夫把他的画卖给了佛隆斯基,并且同意了给安娜画像。他在约定的日子来了,并且开始了工作。
画像从坐第五次的时候,就不但以它的逼真而且以它的特有的美感动了大家,特别是佛隆斯基。奇怪的却是米哈益洛夫怎么会发现她的特有的美。“要发现她这种最可爱的精神的表情,就必须了解她,并且像我爱她那样地爱她。”佛隆斯基想,不过他也是由于这幅画像,才认识了她这种最可爱的精神的表情。但是这个表情是那么真,以致他和别人都仿佛觉得他们早已认识了它。
“我努力了这么多时候,什么也没有做出来,”他说到自己所画的她的画像,“他只望了一下就画出来了。技巧就在这里。”
“这是会有的。”高列尼示切夫安慰他说。照他看来,佛隆斯基又有才气,又有那最重要的东西,那使他对于艺术有高尚见解的教养。高列尼示切夫对于佛隆斯基的才气的信念是被这个支持着的,就是,他需要佛隆斯基对于他的文章与思想的同情与称赞,他觉得称赞和支持应该是互相的。
在别人家里,特别是在佛隆斯基的宅子里,米哈益洛夫和他在自己画室里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带着仇视的恭敬,好像是怕和他所看不起的人们接近。他称呼佛隆斯基——阁下,并且虽然有安娜和佛隆斯基的邀请,却从来不曾留下来吃饭,除了来画像,也从未来过。安娜对他比对别人更加亲切,并且为了自己的画像感激他。佛隆斯基对他是格外恭敬,并且显然是关心艺术家对他的画的批评。高列尼示切夫没有放过机会对米哈益洛夫灌输那些关于艺术的真正的概念。但是米哈益洛夫对大家是同样冷淡。安娜凭他的目光感觉到他喜欢望她;但他避免和她谈话。在佛隆斯基谈到他的绘画的时候,他执拗地沉默着,当佛隆斯基的画拿给他看的时候,他同样执拗地沉默着,他显然是厌烦高列尼示切夫的谈话,也不反驳他。
总之,当他们认识他更深时,米哈益洛夫以他的拘束的、令人不快的、好像是仇视的态度,使他们很不满意。当描画完毕,精美的画像归他们所有,而他不再来时,他们觉得高兴。
高列尼示切夫第一个说出了大家共有的思想,那就是,米哈益洛夫只是嫉妒佛隆斯基。
“我们要说,他不是嫉妒,因为他有才气;但是令他恼闷的,是一个宫廷的有钱的人,而且又是一个伯爵(你们知道他们大家都憎恶头衔),没有特别费力,便能够做得即使不比他好,也和他一样好,他却是把整个的生命献在这上面的。尤其重要的是教养,这是他所没有的。”
佛隆斯基替米哈益洛夫辩护,但是他在心坎里相信这个,因为照他看来,另一个低级社会里的人一定是嫉妒的。
安娜的画像,他和米哈益洛夫照实际人物所画的同一题材,应该向佛隆斯基指出了他和米哈益洛夫之间的差异;但他没有看到这个。直到米哈益洛夫画成了之后,他才停止画安娜的画像,认定此刻这是多余的事。他还继续画着以中古生活为题材的画。他自己,和高列尼示切夫,特别是安娜,都觉得它很好,因为它远比米哈益洛夫的画更和名画相似。
至于米哈益洛夫,他在描绘完毕,无需再听高列尼示切夫关于艺术的议论,并且可以忘掉佛隆斯基的绘画时,虽然安娜的画像很使他神往,却比他们是更高兴。他知道,要禁止佛隆斯基用绘画作消遣是不行的;他知道,他和所有的艺术爱好者都有充分的权利,去画他们所愿意画的东西,但这是他觉得不愉快的。要禁止一个人为自己做一个蜡的大玩偶,禁止去吻它是不行的。但是假若这个人带着玩偶走来,坐在一个在恋爱的人面前,开始爱抚他的玩偶,好像在恋爱的人爱抚他所爱的女子那样,则那个在恋爱的人要觉得不愉快的。米哈益洛夫在看到佛隆斯基的画时,就感到这样一种不愉快的心情;他觉得这又好笑,又好气,又可怜,又可厌。
佛隆斯基对绘画和中古时代的热衷没有维持多久。他对于绘画的爱好已经够了,因此他不能画完他的画。画停顿了。他茫然地觉得,它的起初还不显著的缺点,假如他要再画下去,就会显露出来了。他和高列尼示切夫发生了同样的情形,高列尼示切夫觉得他没有可说的了,并且不断地这么欺骗自己,认为他的思想没有成熟,他在培养它,在搜集材料。但是这激怒了、苦恼了高列尼示切夫,佛隆斯基却不能够欺骗、苦恼他自己,特别是不能够激怒自己。他凭他所特有的果决的性格,什么也没有说明,没有辩白,就停止作画了。
但是没有这件事情,他和对他的败兴觉得诧异的安娜,在意大利城市里的生活便显得是那么无聊,宅邸突然显得那么显著的陈旧而污秽,窗帘上的污点,地板上的裂缝,檐板上脱落的泥灰变得那么刺目,老是那个样子的高列尼示切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国旅行家变得那么无趣,以致不得不改变生活了。他们决定回到俄国乡下去。在彼得堡,佛隆斯基打算和他哥哥分家产,安娜打算看看她的儿子。他们打算在佛隆斯基的祖传的大田庄上过夏天。
十四
列文结婚三个月了。他幸福,但完全不是像他所期望的那样。他随时随地发觉他以前的空想的破灭和新的意外的魅惑。列文是幸福的,但是开始了家庭生活以后,他随时随地看到这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他随时随地体验到一个观赏湖上小舟平稳地幸福地航行的人,在他自己坐上这个小舟以后所体验到的心情。他知道了,并不只是平稳地坐着,毫不摇荡——还须用思想,没有片刻忘记要漂浮到什么地方;脚底下是水,必须划桨;不习惯的手会痛;只是看起来觉得容易,而做起来,虽然很愉快,却很困难。
当他是单身汉,看见别人的结婚生活和琐屑的忧虑、争吵、嫉妒时,他只在心里轻蔑地微笑。他相信,在他将来的结婚生活中,不但不会有这类的事,而且连一切的外表形式,他仿佛觉得,也一定在各方面和别人的生活完全不同。不意他和妻子在一起的生活不但没有显得与众不同而且相反,是完全由他以前所那么轻视的那些最微末的琐事构成的,但现在这些琐事,违反他的本意,有了异常的不可反驳的重要性。并且列文看到,这一切琐事的处理,完全不如他先前所设想的那么容易。虽然列文认为他对于家庭生活有那些最正确的见解,他却像所有的男子一样,不自觉地把家庭生活只看作爱情的享受,既不应该有任何事情来妨碍它,也不应该有琐屑的忧虑来使他们分心。照他的意思,他应该做自己的工作,并且工作之后在爱情的幸福里休息。她应该被爱,没有别的了。但是他,像所有的男人们一样,忘记了她也需要工作。于是他诧异,她,这个诗意的妩媚的吉蒂,怎么会不但在家庭生活的头几个星期,而且在头几天就想到、记得并且忙于桌布、家具、客用的床垫、盘碟、厨子、膳餐,等等的事。在订过婚以后,他便诧异她拒绝国外旅行而决定下乡时的那种坚决,好像她知道什么是必要的事,并且在她的爱情以外,她还会想到别的事情。这在那时候曾经使他生气,现在她的琐屑的烦心与操劳又使他生气了好几次。但是他知道这对于她是必要的。并且,他爱她,虽然不明白什么缘故,虽然嘲笑这些操劳,却不能够不赞赏它们。他嘲笑她怎样布置从莫斯科运来的家具,怎样重新收拾她的和他的房间,怎样挂窗帘预备将来客人们的住房、道丽的住房,怎样安排她的新侍女的住房,怎样向老厨子吩咐膳餐,怎样和阿加菲亚·米哈益洛芙娜发生争吵,不要她管理食品,他看见老厨子微笑着,赞赏着她,听着她的无经验的不可能的命令;他看见阿加菲亚·米哈益洛芙娜在收藏室里对于年轻的主妇的新的吩咐,愁思地和善地摇头,他看见当吉蒂又哭又笑地走到他面前,说侍女玛莎还是把她看作小姐因而没有人听从她时,她是异常的可爱。这在他看来是可爱的,然而是奇怪的,并且他想没有这样倒更好。
他不知道她在婚后所体验的那种变化之感,当她在娘家时,她有时想吃“克法斯”和黄芽菜或者糖果,却一样也吃不到,而现在她却能够吩咐办她所喜欢的东西,买成磅的糖果随意花多少钱,并且吩咐办她所爱吃的点心。
她现在高兴地梦想着道丽带小孩们来,特别是因为她要为小孩们定做各人所爱吃的点心,而道丽将赞赏她的一切新的家庭布置。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但是家事的处理不可抵抗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本能地感到春天的临近,并且知道也会有天气不好的日子,尽力地筑她的巢,并且忙着一面筑巢,一面学习怎么筑。
吉蒂的这种琐屑的操劳,和列文原先的崇高幸福的理想那么相反,是失望之一;而这种可爱的操劳,它的意义他不明白,却不能够不欢喜,又是新的魅惑之一。
别的失望和魅惑乃是争吵。列文决不会想象在他和妻子之间除了温柔的、尊重的、恩爱的关系之外,还会有别的关系,却忽然在头几天之后他们就吵架了,因此她向他说,他不爱她,只爱他自己,她哭泣了并且绞扭双手。
他们的第一次吵架是起于列文到新的农庄去,多耽搁了半个钟头,因为他想走近路回家,却迷失了路。他坐马车回家时,只想到她,想到她的爱情,想到自己的幸福,他离家愈近,他心中对她的柔情愈热烈。他带着和他到施切尔巴次基家去求婚时所有的心情同样的,甚至比那更加强烈的心情跑进了房。不意他遇到了他在她脸上从未看见过的愁闷的表情。他想要吻她,她推开了他。
“你怎么?”
“你倒快活……”她开言了,想要显得镇静而恶毒。
但是她一开口,那些因为无意义的嫉妒,以及她不动地坐在窗前所过的这半小时之内使她痛苦的一切思绪,而有的责备的话都滑出嘴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明白地了解了当他在婚礼之后领她出教堂时,他所没有了解的事情。他了解了她不但是和他很接近,而且现在他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终结,而他在什么地方开始。他凭着他在这一片刻所体验的那种痛苦的分离情绪了解了这个。他在最初的片刻生气了,但在同一的片刻之间,他觉得他不能够对她生气,因为她就是他自己。他在最初的片刻所感到的情绪,类似一个人在他忽然从背后受到了猛力的打击,带着怒火和报复的愿望回过头来找犯罪者,却认定了是他自己无意地打了自己,不能对人生气,只好忍受着,并抚慰疼痛的时候所感到的那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