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见见他们,亲爱的,”吉蒂转向姐姐说,“招待他们一下。他们在车站上看见了斯齐发,他很好。我要跑去看米洽。真糟糕,吃过茶之后还没有喂奶呢。他现在醒了,一定在哭了。”于是她感觉着奶胀,快步地走进了育儿室。
果然,她并不是猜想(她和婴儿的关系还没有断),她凭自己的奶胀确实地知道了婴儿食料的缺乏。
在她走进育儿室之前,她就知道他在哭了。果然,他在哭。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加快了脚步。但是她走得愈快,他哭得愈高。声音是良好的,健康的,却是饥饿的,不耐烦的。
“好久了吗,保姆,好久了吗?”吉蒂在椅子上坐下来,准备着喂乳,连忙地说,“赶快把他给我。啊,保姆,您多么讨厌,哦,帽子以后再系吧!”
婴儿因为饥饿的哭叫而挣扎了。
“这样是不行的,太太,”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说,她几乎总是在育儿室里,“一定要把他穿得好好的。呵和,呵和!”她向婴儿唱着,毫不注意母亲。
保姆把婴儿抱给了母亲。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带着慈柔的面孔跟在婴儿后边。
“他认得我,他认得我。凭上帝说话,卡切锐娜·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太太,他已经认得我了。”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的叫声赛过了婴儿。
但是吉蒂没有听见她的话。她的不耐烦和婴儿的不耐烦同样地增长着。
因为着急,事情好久不能够顺妥。婴儿没有吮到正确的地方,发火了。
终于,在拼命的喘息的哭叫和空嗦之后,事情顺妥了,母亲和婴儿都同时得到安慰,两人都宁静了。
“但是他,可怜的小东西,全身是汗了,”吉蒂摸着婴儿低声地说,“您为什么觉得他认得您呢?”她一面添说,一面斜视着婴儿的在她看来似乎是顽皮地从低垂的帽子下边向前望着的眼睛,有节奏地胀起的小腮,和他的做圆圈动作的红掌的小手。
“不会的!如果他认得人,他也认得我了。”吉蒂回答着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的断言,微笑着。
她微笑着,因为虽然她说他不会认得人,她心里却知道,不但他认得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而且知道并了解一切的事,还知道并了解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而她做母亲的,自己只是因了他现在才认识并且开始了解这些事。对于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对于保姆,对于外祖父,甚至对于父亲,米洽是一个只要求物质的看护的生物;但是对于他的母亲,他早已是一个精神的生物,他已经有了一长串的精神关系。
“那么,他醒的时候,上帝呵,您自己看吧。我要像这样地一做,他就面色发光了,小宝贝呵!他就面色发光了,好像晴天的早晨。”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说。
“好,好,我们到那时候就晓得的,”吉蒂低声说,“现在您去吧,他要睡着了。”
七
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踮脚走出去;保姆放下窗帘,赶走了小床的纱帐顶下面的一只苍蝇,和一只在窗玻璃上碰着的大黄蜂,然后坐下来,在母亲和孩子的头上扇着桦树的枯萎的枝子。
“好热啊!热啊!上帝下一点雨吧。”她说。
“是的,是的,嘘——嘘——嘘……”吉蒂只是这么回答着,轻轻地摇抖着,温柔地捏着好像在手腕那里缠了一根绳子的肥胖的小手,米洽还微微地动着小手,时而睁开时而闭上小眼睛。这小手苦恼着吉蒂:她想吻这只小手,但是她又怕这么做了会弄醒了婴儿。小手终于不动了,眼睛闭上了。只是偶尔,在继续着吮奶时,婴儿抬起长长的弯曲的睫毛,用他的在昏暗中显得是黑色的、潮湿的眼睛望着母亲。保姆不再扇了,她打盹了。从楼上传来了老公爵的大声音和卡塔发索夫的笑声。
“想必是,我不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就谈起来了,”吉蒂想,“但考斯洽不在家,仍然是恼人的。大概他又到蜂园里去了。他常常到那里去,虽然我纳闷,我却仍然高兴。这可以使他解闷。现在他比春天的时候快乐舒服了。”
“那时候他是那么愁闷,那么苦恼,教我也为他担心了。他是多么可笑啊!”她微笑着低语。
她知道是什么东西苦恼她丈夫。那就是他的没有信仰。虽然,假若有人问她,她是不是认为要是他不信仰宗教,则他在未来的生活中要遭毁灭,她会同意他要遭毁灭——但他的没有信仰并没有给她不幸;她一向承认没有信仰的人不能得救,而她又爱她丈夫的灵魂甚过世界上的一切,她想到他没有信仰时不觉微笑,并且向自己说他是可笑的。
“为了什么他整年地看些哲学的书呢?”她想,“假若这一切都写在那些书里面,那么他会明白它们的。假若书里面的话不对,那么为什么要看它们呢?他自己说的,他想要信仰宗教。那么为什么他不信仰呢?大概是,他想得太多了吗?想得太多,是因为孤寂。他总是单独的,单独的。他不能够同我们谈一切。我想,他会喜欢这两个客人的,特别是卡塔发索夫。他喜欢和他讨论。”她想,立即又转念到把卡塔发索夫安置在什么地方睡觉是更方便——单住还是和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同住一间房。这时候忽然有一个思想来到他的心中,使她兴奋得打颤甚至惊醒了米洽,他因此严厉地瞥了她一下。“洗衣店似乎还没有把洗的东西送来,客人用的被单都在用。假若我不去料理,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会把用过的被单给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的。”吉蒂一想到这个,血就冲上了她的脸。
“是的,我去料理。”她决定了,于是回到先前的思想,她想起了,某一重要的精神的问题还没有想完,她开始回想着是什么。“对了,没有信仰的考斯洽。”她又带着笑容回想着。
“哦,不信仰宗教的人!最好还是让他永远这样的,不要像施塔尔夫人那样,不要像我在国外的时候所想做的那样。不,他不会作假的。”
他最近的一件善行生动地向她浮现了。两个星期之前,道丽接到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忏悔的信。他恳求她保全他的名誉,卖掉她的田庄,以便偿还他的债务。道丽处于绝望中,她恨她丈夫,轻视他,可怜他,决定了分居,拒绝,但结果还是答应了卖掉她的田产的一部分。后来吉蒂带着不自觉的感动的笑容想起了她丈夫的害羞,他的一再要处理这个使他关心的问题的不自然的态度,想起了,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唯一的帮助道丽而不伤她的情感的办法,提议要吉蒂把她自己的一部分田产送给她,这是她以前所没有想到的。
“他怎么会是一个不信宗教的人呢?他有良心。他怕得罪任何人,甚至小孩子!一切为别人,没有东西为他自己。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认为,做他的管家乃是考斯洽的义务。他姐姐也是这么想。现在道丽和小孩们也由他照顾。所有的这些农人,他们每天都来找他,好像他应该要替他们服务。”
“是的,只要像你父亲那样,只要那样就好了。”她一面说,一面把米洽递给保姆,用嘴唇亲了亲他的小腮。
八
自从列文在他亲爱的濒死的哥哥面前第一次从他所谓新的信念上去看生死问题以后——那些信念不知不觉地,在他二十岁到三十四岁的期间,代替了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的信仰——自从那时以后,他惧怕的与其说是死,毋宁说是生,他一点也不知生命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如何而来,以及究竟是什么。有机体,它的解体,物质不灭,能力不灭律,进化——就是这些字眼代替了他从前的信仰。这些字眼以及和它们相关联的概念,对于理智的思考是很好的;但是对于生命它们却没有给他任何指示,于是列文忽然觉得自己处在那样的地位,好像一个人用他的温暖的皮大衣换了棉布衣服,第一次在严寒中,不是凭理性,而是凭他整个的身心,无疑地确信他简直是等于光着身子,他一定会痛苦地死掉。
自从那时以后,虽然没有注意这个,并且继续过着以前一样的生活,列文却不断地觉得惧怕自己的无知。
此外,他漠然地觉得,他所谓新的信念不但就是无知,而且它是那么一种思想,在这种思想里要得到他所需要的知识是不可能的。
起初,婚姻,新的欢乐和他所知道的新义务,完全压下了这些思想;但是近来,在妻子生产之后,当他无所事事地住在莫斯科的时候,那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开始更频繁地更迫切地向列文显现了。
在他看来,问题是这样的:“假若我不接受基督教对于我的生活的问题所作的那些回答,那么我要接受什么样的回答呢?”在他的整个的信念之库中,他不但找不出来任何回答,而且也找不到任何类似回答的东西。
他的情形好像是在玩具店和用具店里寻找食物的人。
他现在不由自主地,不知不觉地,在每本书里,在每次谈话里,在每个人身上,寻找着有关这些问题的意见,以为问题的解答。
最使他惊讶而困恼的,乃是他的阶级里和他的年纪相仿的大部分的人,也像他一样地用了同样的新的信念,代替从前的信仰,看不见其中的任何不幸的地方,并且十分满意而安心。所以,在主要的问题之外,还有别的问题苦恼列文:这些人是诚恳的吗?他们作假吗?他们是不是和他不同地、比他更清楚地了解了科学对于他所关心的那些问题所作的回答?于是他努力研究这些人的意见和写出这些回答的书籍。
自从这些问题开始引起他的注意以后,他所发觉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他凭着他自己的青年的大学生活团体的回忆,认为宗教已经过时已不存在,这是错误。所有的在生活上与他亲近的好人都信仰宗教。老公爵和他所那么喜欢的李佛夫,和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和所有的妇女,都信仰宗教,他的妻子正如同他在幼小时信仰宗教那样地信仰着,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国人民,那整个的民族——他们的生活引起他最大的敬意——都信仰宗教。
他读过了许多书籍之后所确信的另一件事情就是,那些和他见解相同的人,并没有对这些见解暗示别的什么,也没有说明什么,只是否认那些他觉得不得到回答他便不能生活的问题,努力解决那些完全不相干的不能使他发生兴趣的问题,例如,有机体的进化,心灵的机械的解释,等等。
此外,在他妻子生产的时候,他发生了一件对于他是异常的事情。他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开始祷告了,在他祷告的时候,他信仰了。但是那个时刻过去了,他在生活上不能够对那时候的这种心情给予任何的地位。
他不能够承认,他那时候认识了真理,而现在是错的,因为他一开始安静地想到这个,一切都崩裂粉碎了;他不能够承认他那时候是错的,因为他重视那时候的心情,而承认那是他的意志薄弱,他便是亵渎那些时刻了。他和他自己发生了痛苦的分裂,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力量以便脱离这种情况。
九
这些思想打扰他,苦恼他,时而强,时而弱,但是从没有离过他。他看书,他思索,他看书思索越多,他觉得自己离他所追求的目标越远。
近来他在莫斯科,在乡下,确信了他不能够在唯物主义者的著作中找到回答,他便反复读着柏拉图、斯宾诺沙、康德、谢林、黑格尔、叔本华,这些非唯物主义的、解释人生的哲学家的著作。
当他阅读或者自己思索反对别种学说,特别是反对唯物主义者的学说的辩驳时,这些思想对于他似乎是有益的;但是在他每一阅读或者自己每一思索这些人生问题的解答时,就总是发生同样的情形。在他循着像精神、意志、自由、实体这些不明了的字眼的定义,故意让自己走进哲学家们为他或者他为自己所设的文字罗网的时候,他似乎开始明白什么。但是只要他忘记了那人为的思路,从现实生活中直接回到那在他遵循着固定的思路时他所满意的东西上面去——这整个人为的建筑物,便像纸牌的房屋似的顿然崩塌了,并且他明白,这个建筑物是那些同样的换移位置的字眼所造成的,与生活中比理性更为重要的东西无关。
有一个时候,读叔本华时,他用“爱”代替他的“意志”,这个新的哲学有两天光景,在他没有疏远它的时候,安慰过他;但是后来当他从现实生活的关系上去看它的时候,它同样地瓦解了,并且显得像是一件不温暖的棉布衣服。
他哥哥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劝他读浩米亚考夫的神学的著作。列文读了浩米亚考夫的著作的第二卷,虽然起初他讨厌那种论战的、华美的、聪明的文体,他却被其中关于教会的学说所感动。起初使他感动的思想就是,神圣的真理的解悟不是赐给一个人的,而是赐给那被爱所结合起来的人群的——赐给教会的。使他高兴的思想乃是,信仰那现存的活着的教会,那包括人们全部信仰的、以上帝为首脑的因而是神圣的无误的教会,再从教会接受对上帝、对创世、对堕落、对赎罪的信仰,较之从上帝、从遥远神秘的上帝、从创世,等等开始,更为容易。但是,后来阅读天主教作者的教会史和正教作者的教会史,看到这两个在本质上都是无误的教会互相否定,他对于浩米亚考夫的关于教会的学说,感到幻灭了,这个建筑物也像哲学的建筑物一样地化为尘土了。
整个的春天,他是精神失常的,度过了一些可怕的时辰。
“不知道我是什么并且为什么我在这里,便不能够生活。而我不能够知道这个,所以,我不能够生活。”列文向自己说。
“在无限的时间里,在无限的物质里,在无限的空间里,形成了一个泡沫有机体,这个泡沫经过了一段时间,就破裂了,这个泡沫便是我。”
这是一个恼人的虚伪,但这是人类思想在这方面历代的努力的唯一最后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