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否认你所答应的话吗?”
“我从来没有拒绝去做可能的事情,但是我希望有时间考虑我所答应的话可能到什么程度。”
“不,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奥不郎斯基跳起来说,“我不肯相信这个!她是不幸到只有妇女才会那样不幸的地步,你不能够拒绝这种……”
“按照我答应的话尽可能地去办。Vous proffessez d’être un libre penseur(你自称一个自由思想者),但我是个有信仰的人,不能够在这样重要的事情上做得违反基督教的法规。”
“在基督教的社会里,在我们当中,就我所知道的来说,是准许离婚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我们的教会也准许离婚。我们知道……”
“准许的,但不是在这种意义上……”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我不认识你了,”奥不郎斯基沉默了一会,说,“不是你(我们不是敬佩过的吗)饶恕了一切,你被基督教的精神所感动,准备了牺牲一切吗?你亲自说的:别人拿你的内衣的时候,你把大衣也给他,现在……”
“我请您,”面色发白,下颚打颤的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忽然站起来,用尖锐的声音说,“请您不要说,不要说……这个话了。”
“啊,不!哦,原谅我,假若我得罪了你,原谅我吧,”斯切潘·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伸出手,狼狈地微笑着说,“但是我不过是传话的人,传达了口信。”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把手伸给他,沉思了一下,说道:“我应当考虑考虑,寻找指引。”思索了片刻,他说,“后天我给你决定的答复。”
十九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正要走的时候,考尔涅来报告:
“塞尔该·阿列克塞伊奇!”
“这个塞尔该·阿列克塞伊奇是谁?”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正要开口说,但立刻想起来了。
“呵,塞饶沙!”他说,“塞尔该·阿列克塞伊奇,我以为他是部长呢。安娜还要我看看他。”他回想着。
于是他想起了分别时安娜和他说话时的那种羞怯的可怜的表情,她说:“你无论怎样会看见他的。详细地打听一下,他在什么地方,谁在照应他。斯齐发……假若可能就好了!会是可能的吗?”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明白“假若可能就好了”是什么意思——假若可能离婚而且把儿子归她就好了……现在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知道,这件事是用不着想的了,但他仍然高兴看到他的外甥。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向他的舅子提起他们向来没有向他的儿子说到他母亲,请他一个字也不要提起她。
“他和母亲那次会面之后病得很重,那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说,“我们甚至担心他的生命。但是合理的治疗和夏季的海水浴恢复了他的健康,现在我遵照医生的嘱咐,送他进学校了。真的,同学们的影响对他发生了好作用,他完全复原了,读书很好。”
“长成这么大的人了!这不是塞饶沙,却是健全的塞尔该·阿列克塞伊奇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望着那个活泼地大方地走进来穿着蓝上装和长筒裤的漂亮的宽肩的男孩子,微笑着说。这男孩有着健康的愉快的神情。他向舅舅行礼,好像向生人一样,但是,认出了他,便脸发红,好像被冒犯而生气一样,连忙地离开他。这男孩走到父亲面前,把他在学校里的分数单子递给父亲。
“哦,这很好,”父亲说,“你去吧。”
“他瘦了,高了,不再是小孩子,长成一个少年了;我喜欢这样,”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但是你记得我吗?”
这男孩迅速地向父亲回顾了。
“我记得,mon oncle(舅舅)。”瞥了瞥舅舅,他回答,又垂下眼睛。
舅舅把这男孩叫到面前,拉了他的手。
“哦,你好吗?”他说,想要谈谈,却不知道说什么。
这男孩,脸红着,没有回话,小心地把手从舅舅的手里抽出。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刚刚放掉他的手,他便好像放出笼的鸟,疑问地向父亲望了一望,用迅速的脚步走出了房间。
自从塞饶沙上次看到他母亲以后,已经过了一年了。从那时以后,他一直没有听过人说到她。就在这一年当中,他被送进了学校,认识了并且喜欢他的同学们。关于母亲的那些幻想和回忆,在和她会面之后,使他害过病,现在已经不引他注意了。当它们来到时,他努力地把它们从自己心中赶出,认为它们是可耻的,是女孩子所特有而不是男孩不是学生所应有的。他知道,父母中间的争吵使他们分开了,他知道他注定地要和父亲留在一起,他努力地要习惯于这个思想。
看到和母亲相像的舅舅,对于他是不愉快的,因为这在他心中正引起了他认为可耻的那些回忆。使他觉得尤其不愉快的,是凭了他在门口等待时所听到的几句话,特别是凭了父亲和舅舅脸上的表情,他猜到了他们一定是谈到他母亲。为了避免非难他所同住的他所依赖的父亲,尤其是,避免屈服于他认为是降低身份的感伤,塞饶沙努力不去望他这个来扰乱他心境的平静的舅舅,他努力不想到他舅舅使他记起的事情。
但是当跟着他走出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在楼梯上看见了他,把他叫到自己面前,问他在学校里怎样消磨课余闲暇的时候,塞饶沙不在父亲面前,倒和舅舅谈起来了。
“我们现在有一条铁路,”他回答舅舅的问题说,“您看,这样的:两个人坐在凳子上。这是乘客。一个人站在凳子上。大家拖。用手也可以,用皮带也可以。大家从所有的房间里开过去。门都先关了。哦,做管车员是很不容易的!”
“就是站着的人吗?”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微笑着问。
“是的,要有胆量,要灵活,特别是在他们忽然一停或者有人跌下的时候。”
“是了,这可不是玩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忧戚地注视着那双有生气的、和母亲的相像的、现在已不是孩子气的、已不是完全天真的眼睛说。虽然他答应了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不说到安娜,但他却忍耐不住了。
“你记得你妈妈么?”他突然问。
“不,记不得了。”塞饶沙迅速地说,满脸通红地垂下了眼睛。他舅舅再不能听到他说别的了。
斯拉夫派的家庭教师半小时后在楼梯上看到他的学生,好久不能明白他是在生气还是在流泪。
“怎样,是在跌跤时弄伤了吗?”教师说,“我说的,这是危险的游戏。一定要去告诉校长。”
“就是我伤了自己,谁也看不出的。这是真的。”
“那么是什么回事呢?”
“不要管我!我记得,我不记得……跟他有什么相干?为什么我要记得?让我安静吧!”他不是向教师说,却是向全世界说。
二十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和往常一样,没有在彼得堡虚度了他的时间。在彼得堡,除了正事:妹妹的离婚和自己的谋事,他照例地,像他自己所说的,在莫斯科的陈腐之后,需要把自己清新一下。
莫斯科,虽然有cafés chantants(音乐咖啡馆)和公共马车,仍然是死水的池沼。这是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常常感觉到的。他在莫斯科住了一阵,特别是和家庭有了密切关系,便觉得精神不振。他长久不出行地住在莫斯科,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开始因为妻子的坏脾气与责备、孩子们的健康与教育,以及自己公务上的小事情感到不安了;甚至他有债务这件事也使他不安。但是只要到了彼得堡住了一下,到了他所出入的是在生活的、真正地在生活的,而不是像在莫斯科那样碌碌为生的团体里,这一切的思想都立刻消失溶化了,好像蜡油遇到了火。
妻子呢?就在这天他和切秦斯基公爵谈过话。切秦斯基公爵有妻子和家庭——成年的做少年侍从的儿子们,他有另一个不合法的家庭,也有子女们。虽然第一个家庭也是很好的,切秦斯基公爵却觉得在第二个家庭里是更加幸福。他常常把大儿子带到第二个家庭里去,向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他认为这可以帮助他的儿子增长知识。对于这个在莫斯科大家要说什么呢?
孩子们呢?在彼得堡孩子们不妨碍父亲生活。孩子们在学校受教育,没有那种在莫斯科——例如在李佛夫家流行——的野蛮的观念,认为一切的生活享受都给孩子们,父母只有辛苦和忧虑。这里大家明白,人应该为自己生活,每个有教养的人应该这么生活。
公务呢?这里的公务也不是在莫斯科那样的死板的没有希望的苦役。这里的公务有趣味。偶然的会面,为人尽力的事,中肯的言语,在脸上表示笑谑的本领——一个人的事业立时可以完成,例如不锐阳釆夫,昨天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遇见了他,他现在是一品的高官了。这种公务是有趣味的。
特别是彼得堡人士对于金钱事务的看法,对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起了安慰的作用。巴尔特涅昂斯基按照他那种train(生活方式)至少要用五万,关于这个他昨天向他说了值得注意的话。
晚饭前谈话时,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向巴尔特涅昂斯基说:
“你好像是和莫尔德文斯基接近的;你可以替我尽点力,请你替我向他说几句话。有一个缺我想做。经理处的委员……”
“哦,我总归是记不得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和犹太人在铁路上发生关系呢?随你怎样仍然是丑事。”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没有向他说,这是有生气的事情;巴尔特涅昂斯基不会明白这个的。
“我需要钱,无法生活。”
“你不是活着吗?”
“我活着,但是有债务。”
“你吗?很多吗?”巴尔特涅昂斯基同情地说。
“很多,两万左右。”
巴尔特涅昂斯基愉快地笑起来。
“呵,幸福的人!”他说,“我有一百五十万的债务,什么也没有,你看,我还是可以生活!”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不但是在言语上而且还在事实上知道这话的真实。冉发浩夫有三十万的债务,一文莫名,他也活着,还活得舒服!克锐夫操夫伯爵早已被大家看不起,但他有两个情妇。彼得罗夫斯基挥霍了五百万,还是照样活着,甚至办理财政,有两万的薪水。
但此外,彼得堡对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在生理上发生了愉快的作用。它使他年轻了。在莫斯科,他时而在头上找到白发,在饭后睡觉,伸懒腰,走路用慢步子,上楼梯喘气,和年轻妇女们在一起觉得无聊,不在跳舞会里跳舞。在彼得堡他总是觉得自己要年轻十岁。
他在彼得堡的经验正是像刚从国外回来的六十岁的彼得·奥不郎斯基公爵昨天所说的:
“我们在这里不懂得怎样生活,”彼得·奥不郎斯基说,“你相信吗?我在巴登过夏天,哦,真的,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年轻人。看见了年轻妇女,思想……吃饭,喝一点点酒——就有力量,有勇气了。到了俄国——要看妻子,还要到乡下去——哦,你不会相信的,过了两个星期我就穿化妆服,不再穿好了衣服吃饭了。不会想到年轻妇女了!我完全是老头子了。剩下来的事只是拯救灵魂了。我到了巴黎——又变好了。”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感到彼得·奥不郎斯基所感到的完全一样的差异。在莫斯科他是那么堕落,以致,真的,假若他在那里住久了,便恐怕要考虑到拯救灵魂的问题了;在彼得堡他觉得自己又是一个漂亮的人了。
在别特西·特维埃尔斯卡雅公爵夫人和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之间,有着长久的极奇怪的关系。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总是玩笑地调戏她,并且玩笑地向她说最不合宜的话,他知道这使她最满意。和卡列宁谈话的第二天,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去看她,觉得他自己是那么年轻,以致在这个玩笑的调戏和胡说中,他无心地放纵到了不知道如何收束的程度,因为,不幸的是,他不但不喜欢她,而且讨厌她。但这种语气却不容易改变过来,因为她很喜欢他。因此他很高兴米雅卡雅公爵夫人来打断了他们两人的单独相处。
“呵,您在这里,”看见了他,她说,“哦,您的可怜的妹妹怎么样了?您不要这样地望着我,”她添说,“自从所有的人,那些所有的比她还要坏一千倍的人都不理她的时候,我就认为她做得好极了。我不能够原谅佛隆斯基,当她在彼得堡的时候,他没有让我知道。我或许会去看她和她各处走走的。请您向她转达我的爱意。哦,告诉我她的情形吧。”
“是的,她的处境困难,她……”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在他那直率的心灵中,把米雅卡雅公爵夫人的“谈谈您妹妹的情形”这句话当作真正的意思,正要开始说。米雅卡雅公爵夫人立刻照她自己的习惯打断了他,开始自己说起来了。
“她做的事是除了我大家都做的;但是她们隐瞒罢了;她却不愿欺骗,做得好极了。她做的顶好的是抛弃了您那个低能的妹丈。请您原谅我。大家都说他聪明,聪明,只有我说他愚蠢。现在,他和莉济亚·伊发诺芙娜还和Landau(郎多)要好,大家都说他愚蠢,我本不愿和大家同意,但是这一次我却不能够。”
“但是请您向我说明,”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这是什么意思?昨天我为妹妹的事去看他,要求他的决定的答复。他没有给我答复,说他要想想,今天早晨,我接到的不是答复,却是今天晚上到莉济亚·伊发诺芙娜公爵夫人那里去的邀请。”
“呵,对了,对了!”米雅卡雅公爵夫人高兴地说,“他们要问Landau(郎多)他要说什么。”
“怎么,问Landau(郎多)?为什么?Landau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