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列文去看斯维亚日斯基的时候,曾经中途停留过的那个农人的家里喝过了茶,和农妇们谈到了小孩们,和那个老人谈到了他很称赞的佛隆斯基伯爵,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在十点钟继续前进。在家时,因为照顾小孩们,她从来没有时间思索。所以此刻在四小时的旅途之后,她从前所压抑下的思想都忽然涌集在她的头脑里,于是她思索着自己的全部生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并且是从最不同的观点去思索的。她自己也觉得她的思想是奇怪的。起初她想到孩子们,关于他们,虽然公爵夫人,尤其是吉蒂(她对她的信任较大),答应了照顾他们,她仍然不放心。“只怕玛莎再顽皮,只怕格锐沙被马踢伤了,但是又怕莉莉的胃再不舒服。”但是后来,眼前的问题开始被最近将来的问题所代替了。她开始想到,今年冬天必须在莫斯科找新房子,更换客室的家具,替大女儿做皮外套。然后,她开始想到较远将来的问题:她要怎样把她的小孩们教养成人。“女孩们还没有问题,”她想,“但是男孩们呢?”
“我现在教格锐沙,这是很好的,但是当然这是因为我自己现在是自由的,没有怀孕。斯齐发,不用说,是靠不住的。我借着善良的人们的帮助能够把他们养大;但是假若又生产呢……”她想这话说得多么不对:女人的苦恼就是生小孩子。“生产算不了什么,但是怀孕——痛苦的就是这个。”她想,想象着自己的最后一次的怀孕和这个最后的小孩的死亡。她想起了她在休息处和一个少妇的谈话。对于她是不是有孩子的问题,那个美丽的少妇欢喜地回答说:
“有过一个小女孩,但是上帝解放了我,在大斋期的时候我把她埋了。”“啊,你很难过吗?”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问。
“为什么难过?老头的孙儿们是那么多。那只是麻烦。叫你不能工作,不能做别的。只是一个累赘。”
虽然这个少妇善良而好看,这个回答却使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觉得讨厌;但是此刻她不禁想起了这些话。在这些嫉世的话里也有一部分真理。
“是的,总之,”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回顾了结婚十五年来的全部生活之后,又想道,“是怀孕,呕吐,思想迟钝,对一切冷淡,尤其是,不漂亮。吉蒂,年轻的、好看的吉蒂,她也那么憔悴了,我在怀孕的时候变得不漂亮,我知道。生产,苦难,可恶的苦难,这最后的片刻……后来是喂乳,不眠之夜,可怕的痛苦……”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一想起她喂每个小孩时所经验的嗦乳的疼痛就打颤了。“然后是小孩们的疾病,那种永久的焦虑,然后是养育,坏性格(她想起了小玛莎在莓树丛里的犯罪),功课,拉丁文——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可解而困难。在这一切之上——就是这些小孩们的死亡。”在她的想象中又浮起了那永远刺痛母心的残酷的回忆,那死于喉管炎的最后的乳儿的死亡,他的埋葬,大家对于那口小淡红棺材的漠不关心,她自己看到那个苍白的小额头、卷曲的鬓毛,看到在别人盖上有编绦十字架的淡红棺材盖的那一片刻,在棺材里还看得见的张开的惊讶的小嘴时,那种孤独的裂心断肠的伤痛。
“这一切为了什么?这一切有什么结果?那就是,我没有片刻的安宁,不是怀孕,就是喂奶,老是发怒,抱怨苦恼自己,折磨别人,令丈夫讨厌,这样地消磨我的生活,生产不幸的、教养不良的、贫穷的孩子们。现在,假若不是在列文家过夏,我不知道我们要怎样过活了。当然考斯洽和吉蒂是体谅周到得我们不见痕迹;但是,这不能够长久下去的。他们就会有小孩们了,不能够帮助我们了;他们现在也困难。爸爸几乎没有替自己留下任何东西,怎么会帮助我呢?所以我不能够自己养育我的小孩们,除非是屈辱地借着别人的帮助。哦,即使我假定有最大的侥幸:小孩们不夭折,我能够设法把他们养大。最好的结果只是他们不成为无用的人。这就是我能够希望的一切了。为了这一切,要费多少的辛苦,多少的心血啊……毁灭了整个的生活!”她又想起了那个少妇所说的话,又觉得这个回想是可憎的;但是她不能够不承认,在那些话里有一部分无情的真理。
“还很远吗,米哈益拉?”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问会计员,以便离开那些使她惧怕的思想。
“离这个村子,据说是七俚。”
马车顺乡村的街道驰到了桥上。桥上有一群在肩头搭着弯曲的草捆的绳索的、快乐的农妇,高声地快活地交谈着。农妇们在桥上站住,好奇地望着马车。所有的向她望着的面孔,在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看来,都是健康的,快活的,用人生的喜乐刺激她的。“她们都是活着,都在享受人生之乐。”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经过了农妇们身边,驰上了山坡,在旧马车的软弹簧上又随着马的跑步一面愉快地颠簸着,一面继续思想着,“而我,从那个把我弄得要死的烦恼世界里,好像从监狱里被释放出来,直到此刻才自省了片刻。这些农妇们,妹妹娜塔丽,发润卡,我要去访问的安娜,她们都在生活,只有我不是的。”
“他们攻击安娜。为什么?难道我好些吗?我至少有一个丈夫,我爱他。虽不是像我所想要爱的那样爱他,但是我爱他,而安娜却不爱她的丈夫。她的罪过在哪里?她需要生活。上帝把这个需要放在我们的心中。很可能的,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我直到此刻还不知道,在她到莫斯科去看我的那个可怕的时候,我听从了她的话,是不是做得适当。我那时候应该抛弃了丈夫,重新开始生活。我或许真正地爱过人并被人爱过。难道现在是好些吗?我不尊敬他。我需要他,”她想到她丈夫,“我忍受他。难道这样好些吗?我那时还可以得人欢喜,我还有姿色,”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继续想着,并且她想要照镜子。她有一个旅行的小镜子在手提包里,她想把它拿出来;但是,望了望车夫和颠簸的会计员的后背,她觉得假若他们当中有谁回头看,她便要难为情了,于是没有动手拿镜子。
但是虽然没有照镜子,她却觉得现在还不迟,她想起塞尔该·伊发诺维奇,他总是对她特别亲切,她想起斯齐发的朋友,善良的屠罗夫村,他曾经在小孩患猩红热时和她一同看护小孩们,并且爱上了她。还有一个十分年轻的人,像她丈夫说笑话时向她所说的,他认为她比她的妹妹们都漂亮些。于是那些最热情的不可能的恋爱事件都向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显现了。“安娜做得好极了,我决不会责备她的。她幸福,她使另一个人幸福,她没有像我这样被征服,却一定是像往常一样地那么活泼,聪明,对一切都坦白。”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想着,一个狡猾的笑容皱曲了她的嘴唇,特别是因为,在想到安娜的恋爱事件时,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平行地想象着她自己和一个爱上她的幻想的合成的男子的几乎是同样的恋爱事件。她正和安娜一样,向丈夫承认了一切。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惊讶与狼狈使她微笑了。
在这种幻想中,她驰到了那通达佛维任斯德斯考村的大道的转角。
十七
车夫勒住了四匹马,回头看右边的裸麦田,在田上的荷车旁坐着几个农人。会计员正想要跳下来,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向一个农人命令地叫着,招手要他到面前来。在行驶时所有的微风,在停车时平息了;马虻群集在忿怒地驱逐它们的汗马身上。从荷车那里传来的磨镰刀的霍霍声停止了。一个农人站起身,向着马车走来。
“唏,干裂了啦!”会计员忿怒地向赤脚的顺着干路的辙迹慢慢走来的农人喊叫着,“来呀,来呀!”
那鬈发的老人,用草绳束着头发,有着弯曲的因汗而发黑的背,加快了脚步,走到马车前,把晒黑的手扶着马车的挡泥板。
“佛斯德维任斯考村,到主人家去吗?去看伯爵吗?”他重复着,“只要一直向前走出路口,再向左拐弯。顺大道对直走,就到了。但是你们找谁?他本人吗?”
“喂,他们在家吗?老朋友?”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含糊地说,她甚至于向农人也不知道怎样问到安娜。
“当然在家,”农人说,踏着光脚,在尘土上留着脚掌和五个趾头的清楚的痕迹。“一定在家。”他重复着,显然想要谈话。“昨天还有客人来。客人们——多极了………你要什么?”他转头看那个从荷车上对他喊叫着什么的青年。“呵!他们不久之前骑马经过这里去看收割机。现在一定在家。你们是谁呢?……”
“我们是远处来的,”车夫爬回到驾驶台上说,“不远了吗?”
“我说的,就在那边。一出路口……”他说,还拍着马车的挡泥板。
那年轻的健康的肥胖的青年也走来了。
“是不是有收割上的工作?”他问。
“我不晓得,孩子。”
“就是,向左拐弯,你就到了。”农人说,显然不愿放走过路的人,想要说话。
车夫催动了马,但是他们刚刚转了弯,农人就喊:“停下来!哎,朋友!停下来!”叫了两声。
车夫停下来了。
“他们来了!他们在这边!”农人喊叫着,“看哟,他们都来了!”他指着顺大路驰来的四个骑马和两个坐车的人说着。
他们是骑马的佛隆斯基和一个赛马骑手,维斯洛夫斯基和安娜,坐长形马车的发尔发拉公爵小姐和斯维亚日斯基。他们出来观看新输入的收割机。
当四匹马的轿车停止时,骑马的都慢步地走着。安娜和维斯洛夫斯基骑马在前。安娜在低矮肥壮剪鬃短尾的英国短腿马上用安详的步子走着。她的美丽的头和高顶帽子下边漏出的黑发,她的丰满的肩膀,乘马服里面的细腰,以及整个的从容优美的乘马姿势,感动了道丽。
在最初的片刻,她仿佛觉得安娜骑马是不相宜的。照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的意思,太太骑马出行的概念,是和年轻的轻浮的卖弄风情的概念相联的,而卖弄风情,照她的意思,是不适合安娜的身份的;但是当她在近处细看她时,她立刻对于她的骑马出行没有异议了。虽然是华丽,在安娜的姿势、服装与动作上的一切却又是那么简单,镇静,尊严,没有一处是不自然的。
发生卡·维斯洛夫斯基戴着有飘动的缎带的苏格兰小帽,和安娜并排着骑在灰色的烈性的骑兵的马上,向前伸着肥腿,显然是叹赏着自己,而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认出了他,不能够抑制高兴的笑容。佛隆斯基骑行在他们后边。他骑的是一匹纯种的深栗色的马,马显然是由于驰奔而兴奋着。他拉动着缰绳,控制着它。
那穿赛马骑手服装的矮小的人骑行在他后边。斯维亚日斯基和公爵小姐,坐在壮大乌黑的跑马所拖的新长形马车里,赶上了骑马的人。
安娜的脸,在她认出那个缩在四匹马的旧轿车的角落里的矮小太太就是道丽的那一片刻,忽然闪耀着高兴的笑容。她叫了一声,在坐鞍上震动着,催马奔驰。到了马车旁边,她不要人帮助就跳下马来,提起骑装,向道丽迎面跑去。
“我想是您又不敢这么想。多么高兴啊!你想象不到我是多么高兴!”她说,先把脸贴着道丽吻着她,又把脸拿开,微笑地注视她。
“多么高兴的事啊,阿列克塞!”她回头望着下了马向她们走来的佛隆斯基说。
佛隆斯基脱了灰色高顶帽,走到道丽面前。
“您不晓得我们多么高兴您来啊。”他说,对所说的话赋予着特别的意义,在笑容中露出他的坚固的白牙齿。
发生卡·维斯洛夫斯基,没有下马,脱了他的小帽,高兴地在头上挥动着缎带欢迎客人。
“那是发尔发拉公爵小姐。”当长形马车靠近时,安娜回答道丽的问询的目光。
“啊!”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说,她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不满意。
发尔发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姑,她早已认识她却不尊重她。她知道发尔发拉公爵小姐一生都在富裕的亲戚家作食客;但是她此刻住在佛隆斯基家,住在对于她是完全陌生的人家,这件事因为她是她丈夫的本家而使道丽丢脸了。安娜注意到道丽脸上的表情,慌了一下脸发红了,放下了骑装,脚绊上了裙边了。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走到停下的长形马车前,和发尔发拉公爵小姐冷淡地打招呼。斯维亚日斯基也是熟人。他问他的古怪的朋友和年轻的妻子过得怎样,并且,用飞扫的目光望见了不配称的马和四匹马的轿车的镶补的挡泥板,提议太太们坐长形马车。
“我要坐那个车子,”他说,“我的马和平,公爵小姐驾车好极了。”
“不,您还是坐在这里,”安娜走上前说,“我们坐轿车走。”于是拉着道丽的手臂,带她走开了。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的眼睛,对那辆她从未见过的优美的马车、对那些极好的马匹、对那些环绕着她的优雅的漂亮的人物眩惑了。但是最使她惊动的,是她所熟悉的、她所爱的安娜已发生的变化。别的妇女,若是注意力稍差,从前不认识安娜,特别是没有想到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在途中所想到的那些思念,就不会在安娜身上注意到任何特别的地方。但是现在道丽被那种暂时的美丽所惊动,那只是妇女们在恋爱的时候才有的,她此刻在安娜的脸上看到了那个。她脸上的一切:她腮上酒窝的分明,下巴,嘴唇的线条,那好像是环绕面部飞舞的笑容,眼睛的光彩,动作的优雅与敏捷,音调的充满,甚至她又忿怒又客气地向要求她准许骑她的短腿马,以便教练它开右腿奔跑的维斯洛夫斯基回话时的态度——这一切是特别动人;并且,似乎是,她自己知道这个并且欢喜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