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烦我。她没有睡好,今天是异常地任意胡闹。”道丽说。
发生卡和吉蒂所开始的谈话又涉及昨晚所谈的,谈到安娜,谈到爱情是否能够超过社会条件。吉蒂不欢喜这种谈话,她被谈话的内容和谈话时的语调所恼乱,特别是因为她知道这会影响她丈夫。可是她太单纯太天真了,不知道如何打断这个谈话,甚至于不知道掩藏这个年轻人的明显的崇拜所引起的她的外表的满意。她想要打断这个谈话,但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无论她做了什么,她知道,都会被她丈夫注意到,一切都会在坏的方面被曲解。果然,在她问道丽,玛莎有了什么事故而发生卡等着这个对他是无聊的谈话结束,开始漠然地望着道丽的时候,列文觉得这个探问是不自然的、可憎的虚伪。
“什么,我们今天要去拾菌子吗?”道丽说。
“请大家去吧,我也去。”吉蒂说,脸红了。她由于礼节想问发生卡去不去,可是并没有问。“你到哪里去,考斯洽?”当列文用坚决的步子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带着知罪的神情问她丈夫。这个有罪的表情证实了他一切的怀疑。
“我不在家的时候工程师来了,我还没有看见他。”他说,没有望她。
他下了楼,但是他还来不及走出书房,便听见了不当心地迅速地向他走来的妻子的熟悉的脚步。
“你要什么?”他冷淡地向她说,“我们在有事。”
“对不起,”她向德国工程师说,“我有几句话要向我丈夫说。”
德国人想要走出去,但是列文向他说:“不要挂心。”
“火车是三点钟吗?”德国人问,“怕要迟了。”
列文没有回答他,自己和妻子走出去了。
“哦,您有什么话向我说?”他用法语说。
他没有望她的脸,也不想看见她在她的这种情况中满脸发抖并且有一种可怜的挫折的神情。
“我……我想要说,这么生活下去是不行的,这是痛苦……”她说。
“食器房里有用人,”他忿怒地说,“不要哭闹。”
“哦,我们到这里来吧!”
他们是站在过道的房间里。吉蒂想要走进隔壁的房间里去。但是英国女教师在教塔尼亚的书。
“哦,我们到花园里去吧。”
在花园里他们碰见了一个在清除路径的农人。他们没有想到农人会看见她的泪痕的脸和他激动的脸,没有想到他们带着逃避灾难的人的神情,他们快步地向前走,觉得他们一定要说出心事,解释彼此的误会,单独地在一起,借此逃避他们两人所体验的痛苦。
“这样过活是不行的!这是痛苦!我受苦,你受苦。为了什么?”当他们最后走到菩提树道角落里的隐僻的凳子那里时,她说。
“但是你只要向我说这一点:在他的语调中有不合宜的、不纯洁的、耻辱而可怕的地方吗?”他说,又把拳头放在胸口,像有一天夜晚他站在她面前的那个姿势,站在她面前。
“有,”她用发抖的声音说,“但是,考斯洽,难道你不看到,不能怪我吗?我从早晨就想采取那样的态度,但是这些人……为什么他来了?我们原来是多么幸福啊!”她说,因为那使她的整个圆满的身体颤动的呜咽而气喘着。
园丁惊讶地看到,虽然是没有任何东西追赶他们,也没有什么东西跑开,并且他们在凳子上不会找到任何特别愉快的东西——园丁看到,他们带着慰安的光辉的脸经过他身旁回家去了。
十五
列文把妻子送上了楼,再去到道丽的住处。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那天也在很大的苦恼中。她在房里走动着,忿怒地向站在角落里吼叫着的小女孩说:
“你要在角落里站一整天,一个人吃饭,一个玩具也看不到,我也不替你做新衣裳。”她说,不知道怎样处罚她。
“呵,她是个可恶的小女孩子!”她转向列文说,“她这些坏习气从哪里来的呢?”
“呵,她做了什么?”列文十分淡漠地说,他是想要商量自己的事,因此他为了来得不凑巧而恼怒了。
“她和格锐沙去摘覆盆子,在那里……我简直不能够说出她所做的事。很可惜Miss Elliot(伊里奥小姐)没有来。这一个什么事都不管,是个机器……Figurez vous,que la petite……(你想想看,这个小女孩……)”
于是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说了玛莎的犯罪。
“这并不证明什么,这完全不是坏习气,这只是顽皮。”列文劝慰着她。
“但是你有什么事不如意吗?你为什么来的?”道丽问,“那里有了什么事情?”
在这个问询的语调里,列文听出了他可以容易地说出他所要说的话。
“我不在那里,我和吉蒂单独地在花园里。自从……自从斯齐发来了以后,我们吵过两次了。”
道丽用聪明的懂事的眼睛望他。
“你说吧,老老实实的,是有……不是吉蒂,而是那位绅士有那种对于丈夫是不愉快的,不是不愉快的,而是可怕的、可恨的语调吗?”
“这要怎样向你说呢……站着,站在角落里!”她转向玛莎说,玛莎看见了母亲脸上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转过身来了,“社会上的意见,认为他的举动是和所有的年轻人的举动一样的。Il fait la cour à une jeune et jolie femme(他向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献殷勤),社交界里的丈夫只应该因此觉得荣幸。”
“是的,是的,”列文闷闷地说,“但是你注意到吗?”
“不但我,而且斯齐发也注意到了。吃过了茶他就向我说:je crois que(我相信)维斯洛夫斯基fait un petit brin de cour à Kitty(在向吉蒂献一小点儿殷勤了)。”
“哦,这好极了,现在我满意了。我要撵他走。”列文说。
“你,怎么啦,发疯了吗?”道丽恐怖地说,“你怎么啦,考斯洽,想一想呀!”她发笑地说,“哦,你现在可以到范尼那里去了,”她向玛莎说,“不,假若你愿意这样,我便跟斯齐发说。他会把他带走的。他可以说,你要招待客人们。总之,他在我们这里不合宜。”
“不,不,我自己去。”
“但是你会吵架吧?……”
“决不会的。这样我会很高兴的,”列文果真高兴地闪耀着眼睛说,“哦,饶恕她吧,道丽!她不再做了。”他说到小女犯人,她没有到范尼那里去,却站在母亲的对面,低头等待着寻找着母亲的视线。
母亲望了望她。小女孩放声哭了,把脸藏在母亲的膝盖里,道丽把她的柔和的瘦手放在她头上。
“我们和他之间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呢?”列文想着,便去找维斯洛夫斯基。
经过前厅时,他吩咐准备马车到车站去。
“昨天弹簧断了。”听差回答。
“那么就是旅行篷车吧,可是要快点。客人在哪里?”
“他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列文找到发生卡的时候,正当他打开了箱子里的东西,摆出了新的歌曲,在穿绑腿套,预备出去骑马。
无论是列文的脸上有了什么特殊的地方,还是发生卡自己觉得他所献的ce petit brin de cour(这一小点儿殷勤),在这个家庭里是不得其所的,但总之,他因为列文进来而有些仓皇了(正如同社交界的男子所能有的那样)。
“您穿绑腿套骑马吗?”
“是的,这样要干净得多。”发生卡说,把胖腿搭在椅子上,扣着底下的钩子,高兴地温良地微笑着。
他无疑是一个善良的人,当列文看见发生卡目光中的畏怯时,他为他难过,也为自己——主人——觉得惭愧了。
桌上有一节棍子,这是他们早晨做体操时,想举起发曲的横杠时,在一起弄断的。列文把这一节断棍子拿在手里,开始扯下断棍头子上破裂的小片子,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想要……”他停住了,但是忽然想起了吉蒂和所发生的一切,坚决地正面望着他说,“我吩咐他们替您套马了。”
“这是怎么说法?”发生卡惊讶地说,“到哪里去?”
“送您到车站去。”列文扯断着裂片,闷闷地说。
“是您要出门呢,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我要招待别的客人们,”列文说,用有力的指头越来越快地扯断着棍子上的裂片,“并不是我要招待客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我请您走。您可以随便怎样解释我的不礼貌。”
发生卡挺直了他的身体。
“我请您向我解释……”他庄严地说,终于明白了。
“我不能够向您解释,”列文低声慢慢地说,尽力掩藏他的下颚的打颤,“您还是不问的好。”
因为破片都被扯下了,列文便用手指抓住两端粗的头子,把它折断了,小心地抓住落下的一段。
大概,两只紧张的手、他今天早晨做体操时摸过的筋肉、发亮的眼睛、低声音以及打颤的下巴的样子,比言语更加说服了发生卡。他耸了耸肩,轻蔑地微笑着,鞠了躬。
“我不可以会奥不郎斯基吗?”
耸肩和笑容没有激怒列文。“他还要做什么呢?”他想。
“我马上就叫他到您这里来。”
“这是多么发疯啊!”听了朋友说他被撵出屋,在花园里找到等候着客人动身的、在散步的列文时,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Mais c’est du dernier ridicule(但这是可笑的)!你被什么苍蝇螫了?Mais c’est du dernier ridicule(但这是可笑到极点了)!你是怎样看法的?假若一个年轻男子……”
但是列文被苍蝇所螫的地方显然还在痛,因为当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想要说明理由时,他又脸色发白了,并且连忙打断他:
“请你不要说明我的理由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对你对他都很惭愧。但是我并不觉得要他离开会使他太难受,他在这里教我和我的妻都不高兴。”
“但是对于他是无礼的!Et puis c’est ridicule(而且这是可笑的)。”
“可是对于我又是无礼的又是悲痛的。我没有一点过错,我用不着难过!”
“哦,我没有料到你这样!On peut être jaloux,mais à ce point,c’est du dernier ridicule!(嫉妒是可以的,但是到这样的程度,这是可笑到极点了!)”
列文迅速地转过身,离开他,走到大道的底端,仍旧一个人走来走去。不久他便听到旅行篷车的辚辚声,从树木后边看见发生卡戴着苏格兰帽子,坐在干草上(不幸车子里没有座位),随着车子的震动而颠簸着,从大道上走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当听差从屋里跑出来止住了旅行篷车时,列文想。那是被列文完全忘记了的工程师。工程师鞠躬着,向维斯洛夫斯基说了什么,然后爬上车子,他们一道走了。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和公爵夫人都对列文的行为生气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但是ridicule(可笑)到极点,而且是十分有罪而羞耻的;但是,想起他和他妻子所受的痛苦,他问自己下一次要怎么行动时,回答自己说他要做得完全一样。
尽管是这样,在这一天快要完结时,除掉不宽恕列文这种行为的公爵夫人,大家都变得非常活泼而高兴了,正如同受过处罚之后的小孩们,或者是在没趣的正式的接待之后的大人们一样,因而晚间大家背着公爵夫人面谈到发生卡的被逐,好像是说到历史的事件一样。道丽从她父亲那里学得了说话诙谐的本领,她第三次,第四次,每次都带着新的滑稽的附加,说,她为了客人刚刚打上新蝴蝶结子要到客室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马车的轰轰声,这话使得发润卡笑倒了。“车子里是谁呢?正是发生卡戴着苏格兰小帽,拿着歌谱,带着绑腿套,坐在干草上!”
“你要吩咐准备四匹马的轿车就好了!不,后来我听到:‘停下来!’哦,我以为,他们发慈悲了。我看到,他们扶上一个胖胖的德国人坐在他旁边,把他送走了……我的蝴蝶结子没有用!……”
十六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实现了她的心愿,去看安娜。她为了烦扰她妹妹,要做妹丈所不喜欢的事情,觉得很抱歉。她明白,列文夫妇不愿同佛隆斯基有任何关系,是对的;但是她认为,去看安娜并且向她表示尽管是她的处境有变化,她的情感不会变化,这是她的责任。
为了在这次的旅行中不依赖列文夫妇,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派了人到村上去雇马;但是列文听到了这个,便来向她抗议。
“为什么你以为我不满意你的旅行呢?但是即使我不满意这个,我却更加不满意你不用我的马,”他说,“你从来没有向我说过你一定要去。在村上雇马,第一,是我所不满意的,而最重要的是,他们接受这件事情,但不会把你送到地点。我有马。假若你不愿使我难受,那么你就用我的马。”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只得同意了,在指定的日子,列文替大姨预备了四匹马和替换的马,这是从工作的马和乘骑的马当中选出来的,很不好看,但是能够在一天之内把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送到地点。此刻,在要动身的公爵夫人以及产婆都需要马匹的时候,这对于列文倒是困难的事,但是为了待客的义务,他不能够让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住在他家里去外面雇马,况且,他知道,他们向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所索的旅费二十卢布对她是一笔大数,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的很拮据的金钱的事务被列文夫妇看作自己的事情一般。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听列文的劝告,在天亮之前出发。道路良好,马车舒适,马匹愉快地跑着,并且除车夫之外,坐在驾驶台上的,不是听差,而是为了安全被列文派来的会计员。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打着盹,直到临近一个要在那里换马的旅店时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