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呵斥我说:“山菊,在你爸面前可不能这样子。她会受不住地。让他安心养几天吧!”母亲一边宽慰我,一边用袖子沾着自己眼角。我的心啊像刀割一般难受。
大年初二一早撂下饭碗,我二哥就把老村医找来了。父亲很不介意地问一句:“老弟我还能撑多久?”
老村医一边把脉一边笑着说:“嘿,没有大碍。天暖和就会好起来。”半个时辰后老村医走出里间,低声对母亲说:“不中了,那点心血耗尽了。能撑上个把月就不错了,你们早作准备吧。”
母亲眼眶一黑,倒退了几步。村医走后,我赶紧问母亲:“妈,医生咋说的呀?”母亲忍痛哄骗我说:“没大碍,开春天暖了,你爸就会慢慢好起来。”
流光飞泻。阳光暖暖而来。百姓们的日子乱而有序地走过了冬季。在这个新时代刚来的第一个春,我们全家却被痛苦包围着。
时年十七岁的我。在一天三顿窝窝头的日子里,个头和模样却越来越俊俏。中学就剩这半学期了,老师边讲剩余的课程,边抓紧复习以往的功课。最近在学校常听到大家议论一个话题:想上高中一方面是考试成绩,另一方面是大队保举。我为此忧心起来。不是闭卷考试吗,为啥还会这样?我一个不知世俗的小丫头,一时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原由。
有一天,我鼓足勇气来到班主任办公室。可见了班主任嗓子直吭哧,就是不知咋张嘴问。
班主任说:“山菊,你是不是有啥事呀?”
我脸一热吞吞吐吐,说:“赵老师:我想问问你,是不是上高中一半是考试一半是大队推荐?”
班主任朝门口看了一下,压低嗓门说:“有这种可能。”
听到这话我很沮丧地说:“那我算完了。俺家大队也没有人呀!”
班主任忙说:“你别担心。只要你考的成绩好,又是五好学生,学校也有两名推举的名额。我到时候找校长说去。你安心复习吧。”
“真的老师?”班主任点了点头肯定地对我说:“一定。你好好努力吧!”听了班主任这话,我心里透亮了许多。似乎窗外这片莽莽的黄土地,也深深浅浅的放着金光。教室里,小窗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捧着书本在教室里琅琅读书。
转眼到了阴历正月十九晚上。母亲做饭前来到父亲床前问:“丫头她爸,今晚上你想吃点啥饭?”
父亲睁开微弱的眼睛说:“你先扶我起来坐一会,后脊梁疼呀。”母亲用双手慢慢托着父亲的双肩,父亲才算坐起来。
父亲有很吃力跟母亲说:“你去做饭吧,两个孩子该回来了。我呀,今晚上就想吃口葱花煎饼。”母亲很是高兴。
母亲去灶火赶紧洗葱又和面。此时我放学也回到家里。母亲略徐高兴着说:“山菊,快坐下帮妈烧火。你爹他想吃煎饼了。天慢慢暖和点了,兴许你爸会好起来呢。”
没多大功夫,母亲便用棉籽油烙好了煎饼。我和母亲一起端到父亲床前。我说:“爸,煎饼好了。快趁热吃吧。”我和母亲陪在父亲床前,看他一口一口吃煎饼。吃了几口父亲说:“丫头,你也吃一块。香着哩!”我点点头,也撕下一小块舔进嘴里。
父亲喘着粗气,很努力地说:“山菊快考高中了吧?好好念书,争取像你大姐一样飞得远远的。”
我眼睛湿润起来,小心地问声:“爸,你想我大姐吗?”
“哎,咋不想。你大姐在东北咋说也比家里强。”父亲无力地望望窗外。
“爸,等天暖和了,我给大姐写信,让她回来看你。”我宽慰着父亲。
“丫头呀,记住爸的话。无论将来在那里,是什么世道,咱再艰难,也不行干那鸡鸣狗盗的事。要善良才算是个好闺女。还有啊!就是去年我和你大山伯给你定那门亲事,要是我那天真不中了,你就自己做主吧。你二哥不会怪你。他也这么大了,要饭吃也能找着门了。我几岁就没有了爹娘,不也长大了,还有了你们几个。人啊!自有天命。”父亲说话的声音很微弱。
我赶紧说:“爸,我记下啦。累了你就躺会吧。”
父亲好久没讲这么多话了,我既高兴又奇怪。我又一想,父亲能吃东西就是好兆头。我便贴近父亲脸说:“爸,你别惦记我们俩,我们都长大了。你养好身体就是我们的福气。”我们父女俩温馨地说了一会话。那浓浓地父女之爱似绵绵的青山。
月牙似一钩浅金挂在天空。母亲收拾完家务。又看看已经熟睡的父亲。她才放心去休息。
大约二更天样子。母亲点亮煤油灯,准备帮助父亲解小便。母亲先从床底拿出尿壶来,然后轻轻的喊父亲:“她爸,想尿尿吗?”父亲没有动静。母亲又用手轻轻推一把父亲,父亲依然没反应。顿时母亲吓出一身冷汗,手中的尿壶啪嗒掉地上了。二哥赶紧爬起来摸摸父亲的鼻子和脸,痛苦地说;“我爸不行了。”
我这时也起来了。父亲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煞白。我搂着父亲声嘶竭力地呼唤起来......父亲再也没有醒来。苦命的父亲刚刚六十一岁。农民这一年刚能有口温饱饭吃,他却撒手西归了。
顷刻间茅草屋里声声悲切。天也渐渐放亮。邻里四舍来了很多人。大哥把在村东住的大山伯也叫来了。大山伯说:“老大,念叨念叨吧,让你爸放心把眼睛闭上。”
大哥摸着父亲的脸念叨了几句。父亲才算把双眼合上了。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睡前还精神许多,又吃了一块煎饼,几个小时时间就撒手西归。困苦中漂泊一生的父亲,就这样带着一些不舍与痛苦离开了人世。
族家几个男劳力赶紧去宅基地上伐两棵老洋槐树。其实洋槐树很不适合做棺木。可家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如此。大山伯吩咐打来一盆热水,让哥哥为父亲洗脸洗手脚。当大山伯去拿父亲双手时,才发现父亲右手紧紧地抠着自己的肚子,眼前的这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落泪了。他把痛苦吞到了自己肚里,把最后一点温暖留给了亲人。
全家人再三商量,因父亲去世太突然,暂时不准备告诉远在东北的大姐。父亲临终也没有见上离别六年大女儿,带着诸多依依不舍离开了我们。
全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我家的境况让村里人都十分怜悯。三天后出殡这天,天空一片片黑云,似有风雪降临。我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两双大眼睛肿的像铃铛。无论婶子、大娘们咋劝我,我都伤心欲绝。大约九点左右,我的班主任和几个同学前来吊唁。
正在这时,我定亲那个男娃姐姐和姐夫也前来吊唁。家人上前接待。母亲说:“山菊,你快上前招呼一声去!”我就是不肯。搞得家人十分尴尬。村里人七嘴八舌地乱猜测一通。尤其村里的妇女,嘁嘁喳喳乱说闲话。我非常恼火,当着众人一脚把小板凳踢个四腿朝天。
十点左右,几个劳力抬着父亲棺木,到了我家祖坟地。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坟头,不知葬了几代先人,叫人觉得墓地阴森又荒凉。墓地四周是农田,麦苗刚刚返青。村里的劳力挖好了一个大墓穴。此时,我才清楚的意识到,这是要把父亲埋在地底下,从此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瞬间我几乎要断肠心碎一样。突然我甩开两个相伴的同学,“哐”一下子跳进深深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