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有回答我,杨副官。”熊自达说。
“报告处座,既然他即将是一个死人,我想,应该满足他的要求。”阿次机警地回答,“不过……”
“不过什么?”
“像他这样的胆小鬼,既要千方百计的保住自己的性命,同时又想保住自己的名节;既已变节,又想通过跟我们谈条件来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他已经是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来妄谈合作?”
“不,不。”熊自达说:“你知道向成发在中共中央的地位吗?你不知道。你相信吗?他能够在一夜之间使中共中央的主要机关全部瘫痪、倾覆。他可以提供在上海所有中共高官的名单,懂吗?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红色情报网’破网在即。准确点说,由于他的落网投诚,我们剿灭共党在沪的所有机关将有突破性进展。至于他所提出的条件嘛……”熊自达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而嘲笑起了对手的愚蠢,“他现在就算是提出天价,我也答应他。”
杨慕次的脑海里千流万溪在湍动,还有机会,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自己在向成发开口之前见到他,至多不过半秒钟,就可以解决他。阿次甚至想到了三个步骤,第一,找到向成发,开枪击毙;第二,杀死熊自达;第三,饮弹自决。
很干净,很迅捷,很有效地化解掉这场灭顶之灾。
但是,向成发现在何处呢?
“处座,您对一个共匪一味地让步,您不怕……”
“怕什么?”
“他在虚与委蛇,拖延时间,故意夸大自己在共党的力量,虚张声势,以换取他自己的利益。”阿次用了很强调的口吻。“我认为,处座应该对他施加压力,利用强有力的有效手段,迫使他认清形势,竹筒倒豆子,而不是客客气气地等待,等待他一点一滴地挤牙膏。”
“他的如意算盘,我心知肚明。”熊自达注视着阿次的眼睛说:“可是,你知道吗,向成发之所以还没有开口,是因为他知道侦缉处里有内鬼!”
“是吗?那就应该先把内鬼给捉出来。”阿次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说得对!”熊自达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大约五分钟后,侦缉处二处行动大队的队长高磊、破译组组长焦同顺、情报组组长徐诚和侦缉处少校刘云副官全部到场,唯有二处特情组组长李沁红缺席。
杨慕次到侦缉处工作已经三四个月了,他只见过李沁红一面,印象很深。因为第一面是在侦缉处的刑讯室见的,阿次亲眼看见她亲手掐死了一个有亲共嫌疑的疑犯。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不,不应该叫女人,确切地说是:女魔。
“大家都知道,我们二处的军统之花李沁红小姐,在昨天夜里设局,于今天早上成功捕获了共匪向成发。向成发在中共特科担任极其重要的角色,他的落网,意味着我们已经撕开了共党在上海红色谍报站的神秘面纱,打开这一关键缺口,诸位,我们会将共党在沪的残匪一网打尽!”
熊自达的话音未落,掌声已经响起来。高磊一边鼓掌,一边讨好地四处颔首。
“向成发已经决定向国民政府投诚。”
又是一片掌声。
“不过嘛。”熊自达话锋一转,阴森森地笑着说,“向成发也向我们提出了投诚的条件,第一,绝对保证他的人身安全;第二,安全地把他的女人陆阿贞送到这里,跟他会合;第三,等我们破获了共党的红色天网之后,他们夫妻要去美国定居。”
在熊自达说出第三点的时候,满座发出嘘声。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透露给我们最重要的情报,今天晚上八点,共党特委将会召开一个预备会议,至于地点嘛,我想等我们满足他第二个条件后,他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阿次知道李沁红缺席的原因了,她去接向成发的女人了。这个女人只要一跨进侦缉处的门槛,自己的真实身份就会暴露。阿次想,自己才应该是向成发向侦缉处交出的第一张满意答卷。
“全体起立!”
随着熊自达的一声口令,大家整齐地站起来,等待新的命令。奇怪的是熊自达并没有再发出新的指令,他只是阴沉沉地来回看着他们的脸,在他们身边踱步。
“刚才忘了告诉诸位了。向成发告诉我,他说,我的身边有共产党。”熊自达恶毒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位同仁,长时间地扫视,长时间地凝视,长时间地冷眼。他不阴不阳的态度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安,大家几乎同一时间处于窒息状态。紧张、出汗、不知所措。
熊自达在杨慕次跟前驻步。
“杨副官,你为什么不紧张?”熊自达问。
“我为什么要紧张?”阿次很从容。
“侦缉处里混进了共产党,你不应该紧张吗?”
“报告处座,紧张的应该是那个即将暴露的共匪,我不是共产党,所以我不紧张。”
“事不关己。”熊自达又走到刘副官的面前,刘副官被他阴冷地目光射得浑身不自在。“关己则乱。”
刘副官小腿微微发颤,吞咽着突然从口腔里多出来的唾液。
“刘副官,你为什么紧张?”熊自达问他。
“因为,因为侦缉处混进了共产党。”刘副官回答。
“你又不是共产党,你紧张什么?”
“报告处座,我是你身边的人,我怕受人诬陷,所以紧张。我觉得这是正常反应,不紧张,只能证明他定力强。”
“说得好!”熊自达走回桌子中间。“惊慌失措,未必就是嫌疑犯;定力强,也许是会伪装。我不相信你们的表情,因为你们都是训练场上脱颖而出的人,任何表情与姿态都可能是迷惑人的假象,我只相信证据。从现在开始,直到向成发开口,这间屋子所有的人,不准回家,不准打电话,不准交头接耳,不准离开侦缉处大楼。否则,以通共嫌疑,格杀勿论!听清楚了吗?”
“是!”全体异口同声。
“杨副官,刘副官。”
“处座。”阿次和刘副官立正。
“你们两个,从现在开始,交出佩枪,不准离开我的视线半步,互相监督,随叫随到,否则……”
“以通共嫌疑,格杀勿论!”阿次重复命令。
“好,执行命令。”熊自达说完,转身进了办公室的里间。
杨慕次掏出佩枪,放到高磊所站的桌面。高磊收了阿次的枪说:“不好意思。”阿次知道他话里的涵义,于是转身靠墙,双手斜举抵住墙,这是请他搜身,以示清白。
高磊说声:“得罪。”走形式一样搜了阿次的身。
刘副官骂骂咧咧地掏出佩枪,扔给高磊,转身靠墙,让高磊搜身。他对阿次小声说:“等事情做完了,我第一个灭了向成发。”
“别胡说,找死啊。”阿次用眼神制止他的不满情绪。
“等着瞧。”
“对不起二位,改天兄弟请你们喝茶。”高磊笑着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少来这套。”刘副官不买账。
“走,门口抽烟去。”阿次拉着刘副官到门口吸烟去了。
“他以为他是谁?”刘副官气不顺。
阿次替他点烟,“不就是缴枪嘛,一会儿还不给咱们送回来。”
“送回来。”刘副官“哼”了一声,“咱们这位主,见过什么大世面?一个向成发,就把他给乐呵成这样。”
“向成发可是中共特科的书记。”
“顾顺章呢?顾顺章是中共中央的委员,特科红枪队的头目,又怎么样了?他叛变的时候,南京以为共党在上海的机构全部玩完,结果怎么样?一封密电,共党一夜之间消逝了,出了这么大一个叛徒,中共在上海的秘密组织毫发未伤。向成发算个什么东西,就凭他,可以消灭红色情报网?鬼都不信。”
“少说两句,隔墙有耳。”
“怕什么,人正不怕影子歪。”
“枪都被人缴了,死鸭子还嘴硬。”阿次笑。
“枪缴了就缴了呗,咱不用那玩意,多血腥啊。”刘副官做了一个快速扭断人颈骨的模拟动作。“一秒钟,连声音都没有。干净。”
“那就不血腥了?残忍。”阿次一边聊天,一边观察楼道里出出进进的人。他知道,自己除了荣华一个上线外,还有一个下线,只是这个下线,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启用。他启用下线的那一刻,也就是下线完成任务后撤离的一刻。
今天,是自己的死期,他必须启用下线,他要告诉下线,自己即将暴露身份,面临死亡。他希望下线能把消息传出去。
至于今夜的特委预备会,荣华说过,下午五点钟以前,她联络不到向成发,会议将自动取消。所以,特委应该没有危险,至少在今夜。
今夜之前,必须解决向成发。只要能让自己见到他,就像刘副官比的那样,他会扭断叛徒的脖子,只需要一秒钟。
阿次背转身去,用力扯断了军装上第二颗纽扣,这是他的“死”扣,他把扣子“遗失”在门前的走廊上。然后他回转身去,依旧和刘副官说笑。
悦耳的钟声响起来,荣华书店的挂钟指向下午四点半。
荣华心神不定地看着天色,她已经做好了取消预备会的决定。就在她要拨电话的瞬间,电话铃声响了。
“喂。”荣华接听电话。
“是我。”向成发的声音干涩。
“您在哪?”
“我今天上午身体有些不适,没能来。”这是指今天上午有特务跟踪。
“您的病好一点了吗?晚上家长会还开吗?”
“病好了,家长会准时开。”向成发挂了电话。
荣华挂了电话后,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是我。我先生刚才打电话回来了,他说今天晚上,家长会准时开。”
“知道了,家长会准时开。”
两个人同时挂了电话。
荣华拎起早已准备好的手提包,准备出发,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电话,感觉不是很好。她想,阿次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给自己打电话?
她决定,无论如何,自己要等阿次的电话,必须等。
与此同时。
参谋部派人来见熊自达。熊自达引来人如内,关上里间的门。杨慕次进来给二人泡茶,他倒了两杯龙井,端进里间去。
四点三刻左右。
杨慕次从里间出来,他发现自己“遗留”的“死扣”居然放在了自己办公室的窗台上。刘副官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睡着。
勤务兵小吴刚刚打扫完办公室。
杨慕次看着小吴走出自己的视线,回头踢了一脚睡在沙发上的刘副官,让他别睡了。
五点一刻。
桌上的电话铃声骤响。
阿次和刘副官彼此看了对方一眼,都没接。
熊自达送走了参谋部的访客,回头来,电话铃声依然在响。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质问二人。
“没您的命令。”刘副官低声嘀咕。
阿次抢上一步,接了电话。“哪里?”
“储……储藏室。”电话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喘。
“找谁?”
“处座。”
“处座。”阿次恭敬地把电话递到熊自达的手上,“您的电话。”
“哪里?”
“好像是说,储藏室。”
熊自达的脸色一下变了,对着话筒喊:“怎么了?”
听到对方答案后,熊自达手上的听筒落地。
“怎么了?”阿次问。
“向成发死了。”熊自达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
向成发死了!
杨慕次一时也不敢相信。
刘副官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声喊着:“警卫排集合!高队!高队……”他冲到熊自达身边。“处座,赶紧的啊。”
“去现场。”熊自达黑着脸,疾步如飞地走出去。
刘副官、杨慕次紧跟着他的步伐,高磊截住他们,简单说了两句话,然后跑步下楼。只不过,杨慕次的脚步异常轻快,他甚至能感觉到内心的解放。
向成发真的死了。
死得很难看。
他的面部痉挛,手脚呈抽搐状,七窍流血,模样古怪地瘫倒在椅子上,已经断了气,很显然他是中毒死亡。桌子上散放着零星的纸片,也许是毒性发作时留下的杰作,剩下的半杯牛奶白森森透着冷刃般的蔑笑和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有人闪电般地采取了行动。
直接的“谋杀”过程很简单,一个人在恰当的时机给另一个人送了一杯奶。轻而易举地杀进重围,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把该死的叛徒送上了黄泉路。
熊自达的脸色变得恶毒起来,一点也不逊色那剩下的半杯奶。
杨慕次从心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幸运地和死神擦肩而过了。不,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许许多多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同志们得以死里逃生。
“谁?谁送的牛奶?”熊自达问。
看守们浑身都在抖。
“说话呀。”高队咬牙切齿地吼。
一个看守战战兢兢地说:“他,他自己要喝牛奶,他自己要的。”
“谁送来的?”熊自达再问。
“勤务兵,您的勤务兵小吴。”
“人呢?”
“不,不见了。”
熊自达抬手一枪,毙了一个看守,吓得另外两个看守双腿发软,跪了下来。
“侦缉处里有鬼!”熊自达喃喃地说,“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他发布命令,“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快!”
高磊带人开始行动了。
储藏室就在侦缉处大楼的地下室里,久已不用了,李沁红的特情组把这里改建成了二处秘密关押室,专门关押级别高的政治犯,因为杨慕次是新人,所以,他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特殊的关押地点。
高磊和刘副官他们在逐层搜查每一个房间。杨慕次紧跟在熊自达身后,熊自达怒发冲冠地朝他吼叫:“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处座,是您叫我寸步不离的。”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明白吗?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滚啊。”
“是,处座。”杨慕次用最快的速度,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五点三刻。
杨慕次偷偷回到办公室,迅速走入里间,他蹲在办公桌下,把电话拖到地上,冒险拨通了荣华的电话。
“喂。”
他清晰地听到了荣华的声音。
“是表叔吗?我一直在家等你的电话,表婶的病好了吗?”
“表婶心脏病复发,虽然她答应和医生配合,但还是回天乏术。家长会去不成了。”阿次挂断了电话。他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迅即把电话放好,推开窗子,手借砖缝之力,身子飘逸地挂了出去。
一分不差,熊自达走进房间打电话。“立即封锁沪中长官公署的大门,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能通行。”
阿次的身体下移,脚尖踩在砖缝上,身体触到另一层楼的窗棂,他的手准确无误地抓到窗棂,身子一跃,飞了进去。
“有没有发现?”
阿次听见刘副官在过道上叫喊。
他很自然地推开门出去,向刘副官耸了耸肩。
“去停车场。”
他们听见高磊在楼下喊,于是,他们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也向楼下奔去。对刘副官来说,抓到共党嫌犯,就可以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对阿次来讲,找到小吴,或许能帮他死里求生。
两个人怀着不同的目的,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搜索……
荣华在放下阿次电话的那一刻,就开始火速行动了。
她先给中共中央特科设在威海路的老家打电话,告诉他们,向同学的家长心脏病复发,向家长积极和“医生”配合(暗示向成发叛变),抢救无效,已经死亡。请求立即取消晚上的家长会。
老家告诉她,现在正式取消会议,但是,有许多学生家长外出,收不到消息了。请荣华竭尽全力,想方设法,通知到学生家长。
威海路的特科总部在接到荣华消息的刹那也立即行动,通知设在云南路的中共中央特委、设在广东路清河坊的中共中央军委迅速转移。但是,由于戈登路正值检修电讯线路,总部通知不到中央政治局会议室和机要处的工作人员,戈登路的恒吉里,正处在极度危险中。
荣华开着车,飞驰到“大光明旅社”,通知所有特委转移。但是,有些特委出于安全考虑,已经单独搬离,不知去向。荣华急三火四地回到梅花巷,丛锋已经提前走了,给她留了一个便条:久违上海风光,先走一步,饱览海市,恒吉里预备会上见。锋。
六点三十分。
杨慕次和刘副官得到了一个准确消息,小吴找到了,他一直潜藏在一辆军用运输车中,企图通过军车的掩护,顺利走出关卡。
不幸的是,他被发现了。
束手就擒。
与此同时。
荣华开车来到了戈登路的恒吉里1141号。这里是中央政治局会议室和机要秘书处所在地。
家里没人,只有一个老保姆。
“您找谁?”保姆警惕地扫视着荣华。
“我是林潭先生的女朋友。”这是寻人的口令。
“您有什么事?”
“向先生出了车祸,不能来了。”
“可是,现在家里没主人。”这是告诉荣华,主要负责人不在。
“能通知到吗?”
“恐怕不能。”
“为什么?”
“他们事先约好了家长会上见。”
“家长会已经取消了。”
“我们没有接到班主任的通知。”
“我就是班主任。”
老保姆真的紧张起来。“不好。”
“怎么了?”
“伍先生,今天晚上会来。”
伍先生——伍豪,中共中央特科最高负责人。
“不能让伍先生来,绝对不能。”荣华说。
“你放心,我来想办法。”老保姆说。
荣华离开恒吉里1141号的瞬间,恒吉里1141号的小阁楼上的晾衣架晾出了红色床单,预示着“禁止通行”。
六点三刻。
侦缉处的过道上吹着阴冷的风,仿佛刚下过一场雷暴雨,杀气覆盖着整栋大楼。
杨慕次、刘副官、高磊等人都站在二处的处长办公室里,大气不敢出。小吴被修理得很惨,身上、脸上都是血,衣服被揉成烂菜叶。他年龄只有十八岁,他很年轻,很稚嫩。
“我有108套刑具可以让你开口说话,就算梁山泊的硬汉全到了,也撑不住。”熊自达很急躁,很凶狠。
汗珠从小吴的额头上滴下来。
“我需要你的帮助!”熊自达在笑,他从小吴惶恐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如果你拒绝帮助我,那么,我会帮助你。你知道我会怎样的去帮助一个人,在痛苦中帮助他改变一些愚蠢的想法,我需要你的答案。”
“我想喝杯水。”小吴机械地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熊自达喘了口气,半坐在办公桌上,喊:“杨副官,给我们的小朋友倒杯水。”
阿次的步伐有些机械,当他把盛满水的杯子递到小吴手上时,他近距离感觉到小吴杂乱无序的呼吸。
他担心了,担心他撑不住。
“我最后问你一句,要不要跟我合作?”
“要。”小吴开口了。
这一个字,回答得异常干脆,异常轻巧,却很直接地刺穿了杨慕次的耳膜及心脏。阿次的视线愈来愈模糊,头脑一片空白。
他想干什么?
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不可逆转的形势,一触即发的威胁,都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了阿次四周。但是,有一点阿次很清楚,这个有可能叛变的人,没有资格知道中共特科的所在地,他唯一能出卖的人,只有自己。
“你想知道向成发是怎么死的吗?”小吴说。
“不,我对死人一向不感兴趣。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一个勤务兵是怎么知道向成发被捕的消息的?”
“听人议论的。”
“谁?谁在议论?”
“高队长的手下。”
高磊的脸一下蒙上阴灰。
“他们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他们钓到了共党的一条大鱼。”
“他们议论钓到一条大鱼,不等于告诉你这条鱼已经上岸。你也并不知道这条鱼是鲨鱼还是鲤鱼,也许是条不起眼的鲫鱼。你居然迫不及待地杀了他,为什么?!为什么?!”熊自达几近扭曲的脸几乎贴上小吴的额头,居高临下地质问,逼的小吴脱口而出,“我在执行命令。”
“好极了,谁的命令?”熊自达转过身去,扫视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表情,他突然大吼起来,“谁的命令?!”
没有声音,确切地说是没有回答。
房间里每一个人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烘烤,因为,他们的命都系在这个平常不起眼的小勤务兵嘴上。
“谁的命令?”熊自达的语气突然缓和下来。
“上级的命令。”
“他的名字?”
“向成发。”
此刻,熊自达的脸泛起红色的斑,他大笑起来,小吴也跟着他笑,只有阿次和高队长他们不敢笑。
“你的意思是向成发自己要了自己的命?”熊自达满脸都是笑。
“这没什么可笑的,向成发是我的上级,他一旦被捕,就会对我产生致命的威胁。”
“如果他没有背叛你们的组织呢?你也要杀他?”
“你也会说是如果,如果他要出卖我呢?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怕什么?”
“怕他第一个把我供出来。”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三年。”
“撒谎!”熊自达的脸因呼吸急促而变得狰狞起来,“向成发半年前才从江西转到上海,出任特科委员,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在这里已经干了将近四年,你怎么可能认识他三年。看来我们要换个地方好好谈谈。”熊自达大声喊道:“来人呀,把他给我拖出去,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其实,不用叫,一屋子的人都想把小吴处理掉,怕他乱咬,受他无谓的牵连。高队长和刘副官两个拖一个,把小吴往外拽,小吴挣扎着喊起来,“向成发千真万确是我的上级,他知道我在侦缉处工作,但是,他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勤务兵,他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我是你身边的人。”
“不是吗?”
“你说呢熊处长,我算不算是你身边的人?”
“你是不是我身边的人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知道特科秘书处的工作地点。”
“等一下。”随着熊自达的命令,小吴被重重地摔在侦缉处处长办公室的门槛上,而杨慕次的心也被重重地摔了下来。熊自达径直走过去,俯下身子,低声地说:“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唯一活命的机会,你告诉我中共特科秘书处的所在地,我给你自由。”他一把将小吴拎了起来。
杨慕次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即拔枪干掉他,他的手在靠近枪套时,他看见小吴的眼睛正注视着他,那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没有道理,他为什么不立即把自己供出来?
他的供词在保护自己。
再等等。
一念之差。
他清晰地听见小吴说:“戈登路。”
戈登路恒吉里是中央秘书处机关所在地。
“如果你们想要知道确切位置,我亲自带你们去,说到做到。”
阿次懂了,小吴一直都在保护自己,保护中央特科的安全,他还不知道,情报已经送出去了。小吴想带着侦缉处的特务们去“逛花园”,以期达到“预警”的作用,通过特殊的方式,把向成发叛变的消息送出去。
枪声响了。
子弹是从小吴背后射入的,他的头被打穿了。
他的血汩汩地冒出来,阿次眼前一片漆黑。小吴牺牲了,他才十八岁。
“是谁?!”熊自达暴跳如雷地怒吼。
“是我,处座。”全副武装的李沁红出现在门口,她手上枪冒着淡淡的烟,她那一头蓬蓬松松的短发,轻慢地撒开。仿佛在藐视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或是嘲笑。
“你?你在干什么?”熊自达的声调不自觉地调小了一个音阶。
“我在执行公务,处座。”她毫不示弱地走到熊自达面前,猛得把小吴的尸体拎起来,甩出去,然后冷冷地一笑,“处座,您要是听了这个小共匪的话,带着一帮人马去逛花园,别说抓捕行动会一无所获,还会打草惊蛇,到时候,您连共产党机关的毛发都碰不到。由于您工作上的疏忽,我们已经失去了向成发,我不想最后连一口残羹都吃不到。”李沁红朝后一招手,“带进来。”
特情组的特务们押了一个女人进来。女人畏畏缩缩的,神情慌乱,一双腿不停地发颤,眼睛里全是惊恐。
阿次知道,她应该是向成发的女人陆阿贞。她不是共产党,她不会知道党的机密。但是,她可能会知道向成发常去的地方,她的供词一样会对党的机关住址造成致命的威胁。
“Gordon Road,南北走向,南起静安寺路,北至苏州河,全长2594米。”李沁红喧宾夺主地拉开了上海市的地形图,昂然地站在了处长的位置上,“那个小共匪,就是想带着你们这群废物去逛苏州河。”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戈登路66号是美琪大戏院,戈登路511号是英国巡捕房,戏院是最容易让鱼儿隐藏的地方,而英国人的巡捕房也是我们需要避开其视线的地方,现在……”李沁红一把揪住陆阿贞的头发,把她拖到上海市地图前,“你来告诉我,你丈夫常去的地方,跟你曾经提起的地方,你把它指出来,或许还可以捡回一条命!”
陆阿贞的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了恒吉里。
李沁红用红笔把恒吉里圈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他前两天告诉我,他这几天都不回来住,他要在恒吉里开会。”
“他经常去吗?”
“是。”
“恒吉里多少号?”
“我不知道。”
李沁红用枪顶住了她的前额,“恒吉里多少号?”
“我真的不知道!”女人完全崩溃了。
“最后一次,恒吉里多少号?”李沁红的手指扣紧扳机,突然女人的裤子湿了,她是真的不知道,李沁红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女人的头裂开,身子扑下去,倒在李沁红的皮鞋尖上,血腥漫开……
屋子里所有的人为之一震。
“现在是七点一刻。据可靠情报,共党特委今天晚上八点钟将在戈登路恒吉里召开特委预备会。我们就在这里!”她的枪指向地图上红色的圈,“拉网似突袭,力求捕获今天晚上在恒吉里出现的所有共匪。”
李沁红走到熊自达的身边,和风细雨地说:“处座,下命令吧。”
接下来,阿次满耳都是熊自达发布命令的声音。
“侦缉处全体集合。”
“请求参谋部部队配合行动。”
“目标:戈登路恒吉里。”
“要快,快!”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楼道上到处是奔跑的脚步声,楼下是汽车发动声。杨慕次完全被动地加入在步履匆匆的人群中。
侦缉处办公室的挂钟指向:晚上七点二十分。
刘副官把吉普车开过来,熊自达坐了上去,杨慕次迅速靠过去,熊自达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的包。”这个公文包里有参谋总部送来的密件,他必须随身带。
“我去拿,处座。”杨慕次说完,迅速地向侦缉处大楼跑去。
阿次拿到公文包后,正准备走,办公室电话响了。
他愣了一下,习惯性左右看看,接了电话。
阿次不说话,电话那端先说了。
“我找李沁红组长。”
“她不在。”
“熊处长呢?”
“出去了。”
“请您务必转告他们一句话,戈登路恒吉里1141号。”电话挂断了。阿次的脊梁骨透着寒冰,中央特科里也有“内鬼”。
他听见底下车子的喇叭声骤响,他知道,熊自达在催自己。他不再迟疑,飞奔而下。
阿次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跑到熊自达的车前。
“处座,您的包。”
“阿次,你坐前面的军车吧。”刘副官说。他用眼神暗示,吉普车里已经预留了李沁红的位置。
“好的。”阿次说完,朝前面跑去,所有准备出发的军车全部蒙上了黑色的幕布,伪装成民用长途运输卡车。阿次跑到第一辆军车前,坐了上去,把原来的司机赶进了卡车。
发车之前,李沁红照例巡视。她发现了阿次坐在第一辆军车的驾驶室里,她停住了步。
“高队!”李沁红高声喊着。
“到!”高磊跑过来,脸上堆着笑。
“你来开第一辆车。”
阿次很不满,说:“怎么?李组长信不过我开车的技术?”
“你说呢?”李沁红在笑。
“我连飞机都能开。”
“我信。”李沁红点头。她的笑容很快凝成水,“执行命令。”
阿次坐到副驾上,高磊握住了方向盘。
“小心驾驶。”李沁红说。
“您放一百个心。”
“砰”地一声,李沁红亲手替他们关紧了车门,她左手轻挥“出发!”车队浩浩荡荡地向戈登路进发。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荣华的车从戈登路66号美琪大戏院开出来,她已经顺利地送走了几名特委。因为不放心的缘故,她始终没有离开戈登路的地段。
她想再回恒吉里1141号去看看。
恒吉里1141号是一幢二楼二底的石库门房子,前后有门,四通八达,只要危险信号一发出,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来开会的特委,亦包括丛锋,只要发觉异常,就会很快离开。
可是,出错了。
荣华看见,二楼晾衣架上晾出的红色床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蓝色床单,这是安全信号,代表一切照常。
天啊!荣华的血液霎时凝固了!
恒吉里1141号的阁楼上,老保姆平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胸前被人刺了两刀。红色的床单被扔在地上,像血。
蓝色床单在微风中召唤着聚会的人们,像幽灵。
阿次坐在军车上,想着荣华一定会安全把情报送出去的,现在,离自己送出情报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按常规推断,荣华自己都应该全身而退了。
可是,半秒钟不到,结论被推翻了,阿次清晰地看见了荣华的汽车。
荣华看到了阿次的脸,她知道伪装的军车到了,侦缉处的特务们到了,毁灭性的袭击到了。同样,没有接到临时通知的特委们也到了。
七点五十二分。
没有时间了,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荣华看见了丛锋,他正欣欣然夹了张报纸往前走……
东西南北每一个方向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中共特委夹杂在车水马龙的人流中前行……
他们的目的地:戈登路恒吉里1141号。
荣华没有退路了。
大约两秒钟时间,荣华做出了她人生最后的抉择。
她神情坚毅,稳坐如山,猛踩油门,加速、加速、再加速,她的车狂飙飞驰,横冲直撞地朝即将进入恒吉里路口的隐蔽军车扑来。
阿次懂了,自己的战友在用生命向通往“陷阱”的同志们预警。
荣华在危急关头选择了死亡。
只有在通往恒吉里的路上,制造一场严重的车祸,引起交通极度混乱,让隐藏在卡车上的特务连全部暴露,让租界的军警、巡警全都搅和进来,堵住恒吉里的交通要道,才有可能截断前往恒吉里1141号开会的同志们,使他们趁乱逃生。
荣华的车速疾若飞鹰,迅如闪电。
高磊措手不及,一边大甩方向盘,一边恐慌地高声咒骂。“神经病!”“疯子!”“疯了!”他在闪避的同时,自然而然地把最危险的撞击甩给了副驾的位子。
阿次在第一时间内接受了荣华的选择,同生共死的瞬间,卡车和小汽车相撞的刹那,他们从玻璃车窗里清晰地看到了彼此脸上的表情。荣华神态从容、镇定、眼睛里透着永生不灭的大无畏精神、裹挟着义无返顾的豪迈、撼动人心的刚毅抉择……呼啸而来!
他们都没有眨一下眼,彼此含着一丝笑容,迎接那悲壮的瞬间。
血火迸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