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次走到花园通往佛堂的铁栅门前,铁栅门被一根铁皮条拴住,他正准备打开铁栅门,突然第六感告诉自己,自己背后有人。他从准备开门的动作中突袭式转身,他的手在要掐住来人下巴的一瞬间,停在半空中,他的黑眸凝住了,他险些失声惊叫,整个人被卡住般懵了。
他看见了他的母亲。
徐玉真穿着睡袍,赤着足,披着发。她眼球充血,眼神空洞,失魂落魄般直愣愣望着前方,她的眼里仿佛并没有阿次的存在,她茫然无助地向前走。
阿次半秒中清醒过来,母亲似乎是梦游。他闪身让路,他看见母亲机械地打开铁栅门,然后身体僵硬地向佛堂走去,阿次紧跟上去。突然,意外发生了,徐玉真晕倒了,她的身体蜷缩起来,嘴唇边泛出白沫。
“妈!”阿次跑过去,脱下外套,包裹住母亲的头。“妈妈,妈妈?您可别吓我。”他抱起母亲向主楼跑去。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的意图。
“徐玉真”的头包裹在阿次的风衣下,她的脸紧贴着阿次温暖的胸膛,她冰凉的唇在黑暗中绽放出一丝阴森的笑纹。
风雨潇潇,河桥下,荣华的车子熄了火,关闭了前灯,唯有风挡上的擦拭器还在不懈地努力工作。
中央特科书记向成发披着雨衣从河桥上走下来。
荣华打开车门,撑开一把伞,下了车,雨点趁着风势迎面砸了过来,她伸手拂开唇边的几缕湿发。
“早来了?”向成发说。黑暗里,他嘴里镶的金牙熠熠闪光,他的布鞋却为雨水浸烂了。
“来了一会。”
“云南和广东的特委到了没有?”
“云南的特委还没有出发,我已经询问过了,回电是:病笃。广东的特委已经出发了,但是由于山体滑坡,造成火车不通,他们说只要能赶上海轮,就不会耽误会议时间。”荣华说。
向成发很焦虑,“我们不能再等了,再这样盲目的等下去,我怕会横生枝节。这么多的特委聚集在上海开会,这本身就是在冒险。我不明白中央特科为什么会同意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做给第三共产国际的人看吗?看我们有多么的神勇,势力有多强大?”
“老向,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荣华并不是不同意他的观点,不过,她认为,中央特科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决定召开这次特委扩大会议,一定有其特殊意义所在。“会议的地址订了吗?”
“暂定在大光明旅社。”风太冷,向成发在雨地里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掏出手绢来,翘起他的断指在鼻下唇上擦拭。“我打算,明天晚上八点钟在中央秘书处开一个特委会议的预备会,大家商量商量会议的保障措施,你通知‘飘风’密切关注敌人的动向。预备会嘛,‘飘风’就不用参加了,这也是对他的保护。”
“好的。”荣华说。
“今天晚上太晚了,我就在河船上宿了。”所谓河船,就是私娼开的乌篷船,可以留客人借宿,流动性和隐蔽性较强。虽是如此,荣华依旧问了他一句:“安全吗?”
“绝对安全。”
荣华和向成发在河桥下分手。荣华发动汽车,向大路驶去。向成发走进残枝掩覆的羊肠小道,很快消失在黑黝黝的夜底。
死寂的夜,杨家主楼的灯全部点亮了。
佣人们一趟趟地穿梭在走廊两侧,一会是送热毛巾、一会是递热茶、一会是端水盆、一会是拿保温瓶,忙得不亦乐乎。德国大夫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跟杨羽桦谈有关徐玉真的病情。房间里,杨慕次焦虑地握着母亲冰凉的手,一刻不离地守在她的病榻前。
“徐玉真”很冷静,很惬意地享受着棉被底、方寸中的温暖,这里不仅仅是她息眠止疲的地带,这里同样也是她攻城拔寨的战场,是她表演的舞台。
她没有输过,她告诉自己,自己是永远的赢家。
至少在此地此时此刻,她是。
阿次此刻相当清醒,他的精神世界刚刚遭遇了一次“雪崩”,他在握住母亲枯瘦的手时,暗暗告诫自己,不可感情用事。
门开了,杨羽桦走了进来。
“大夫走了?”阿次问。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杨羽桦点燃一根雪茄烟。
“为什么您一直瞒着我?”阿次的音调拔高了,“为什么?”
“我不想把你的母亲送进精神病院。”
“您宁可毁了她!”阿次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寒光。
“她早就毁了。二十年前,她就已经这样了。”
“什么意思?”
“记得你有个孪生哥哥吗?”
“记得。他两岁的时候去世了。”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病死的。”
“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阿次的眼睛睁大了!
“您说什么?”
“二十年前的往事了。”杨羽桦坐了下来,“二十年前,你的母亲还很年轻,喜欢浪漫,喜欢做白日梦。我呢,生意太忙,应酬过多。当然,我也不否认,我曾经也在外面拈花惹草、逢场作戏。你的母亲是一个妒嫉心很强烈的女人,她不允许自己的丈夫越雷池一步。于是,我们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家庭战争。我很累,很不愿意回家。你的母亲和我们家里一个姓韩的司机……你应该听得懂我话中的意思,他们做了对不起杨家的事!”杨羽桦情绪异常激动,“我不能容忍,无法容忍。”他的双肩在颤抖,喉骨撕裂般得疼。
阿次走近父亲,他温驯地屈膝蹲下,伸出双手来攀住父亲的双膝。他温婉的目光,很好地控制住了杨羽桦激烈的动作,杨羽桦平静下来。
“本来,在情爱的世界里,谁也无法描绘出爱情的准确颜色,五彩缤纷,绚烂璀璨。无分对错,只有爱,或者不爱。你的母亲她是爱我的,她出轨的目的仅仅是想报复我的人,挽留我的心,分享我的爱。可是,情被欲所湮没了。二十年前的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她和她的情夫点起了蜡烛,在老宅里幽会,他们饮酒作乐,大醉酩酊。然后,他们去了花园的佛堂,去寻求爱的刺激。就在他们走后不到半小时,老宅出事了。落地的烛火引燃了整个楼房,熊熊烈火吞噬了你的哥哥,还有你们的乳娘岳嬷嬷。儿子,你那天因为发高烧被医生留住在儿童医院,幸免于难!当我第二天找到你母亲的时候,她还在情人的怀抱里高枕酣眠。她醒来后,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非常痛苦,很痛苦,但是,无法挽回。初儿下葬以后,你的母亲完全沉浸在悲哀里,她每日每夜都处于愁苦凄惨之状,从此,她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疾病。她发病的时候,会梦游,会撕咬,会疯狂。她曾经夜半三更半裸地走去佛堂,在梦里去企求菩萨的原谅,她的踝骨上全是草刮的血痕,她的人生彻底完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从小就离开家庭的真正原因,我不想让你的容貌来刺激她的病。她的情人因此而抛弃了她,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同情心去面对她,我恨她!”杨羽桦的泪水突然滴溅到阿次的手背上,“你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所以我不想篡改你母亲的病因,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回避的事实。你了解我的苦心吗?”
“爸爸。”阿次的心情很复杂。
“二十年前,一夜之间,可怜我,儿子死了,妻子疯了,老宅烧了。我当时真不晓得人生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我心中的伤痕至今无法熨平,你的母亲也是如此,她的记忆始终徘徊在佛堂这个晦暗的空间,她不肯原谅自己,二十年了,她深居简出,以泪洗面,活生生枯死在罪恶的阴霾里。”
“这也是您一直不肯原谅她的原因,是吗?爸爸。”阿次明白了,为什么父母长期以来分居,却不离婚的道理,原来,是因为曾经死去的爱子,彼此都无法面对对方,所以,造成了父亲冷酷地对待自己的妻子,母亲忧郁成疾的局面。
“如果,爸爸,我说是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我哥哥没有死,他还活着……”
“谎言!”杨羽桦粗暴地吼叫,一张脸涨得紫红,像新切出来的猪肝。“谎言,无耻的谎言!荒谬!”
“爸爸。”
“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荣家的私生子嘛,那位卑鄙无耻的初先生!”
“爸爸,您很早就知道这个人吗?”
“是的,他是一个表面斯文,本性贪婪的家伙。他曾经冒充荣家大小姐的男友来参加你妹妹的生日宴会。由于此人的行为粗鄙,在舞会中与汤家兄妹发生了争执,还大打出手,没有修养,不,应该说缺乏教养。他还是一个极不守规矩的人,他居然擅自闯入我们家的佛堂,偶然地发现了你哥哥童年遗照,你那不谙世事的母亲,因为他酷似你的容貌,而向他讲述了你哥哥不幸夭亡的悲惨故事,于是……”
“于是怎么样?”
“听说他现在,在社会上纠集了一帮亡命之徒,妄想利用他的容貌来大做文章。两天前,他试图绑架你的母亲……”
“他想要干什么?”
“他想取而代之。”
“谁?取代谁?”
“还有谁?我和你!”杨羽桦说:“他是一个奸邪的小人,他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徐玉真”认为杨羽桦说的话太多了,在阿次这种人面前,话说得愈少愈妙,她挣扎起来,脸色惨白。“啊!初儿!初!”她突然坐起来,“初儿!”
“妈妈!”阿次闻声坐到床畔,安慰她。
“你哥哥回来了。”
“妈妈。”
“徐玉真”抬头看见杨羽桦,杨羽桦转身出去了,“徐玉真”仿佛大梦初醒般嚎啕大哭起来。
“我有罪,罪孽深重。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害死了岳嬷嬷,害死了……”
“妈妈,没事了,没事发生。从来没有发生过,妈妈。”阿次把母亲揽到怀中,“没人怪你,没人愿意发生这种事。”
“可是,可是你父亲不肯原谅我。我有罪,有罪。我以为罪孽感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消失,可是没有,从来就没有,它整天都伴随着我,缠绕着我,就算我的生命临近终结,它也不肯放过我。”
“妈妈,你已经赎了罪了!这二十年来,你深居简出,虔心念佛,修桥补路,乐善好施,救济贫困,你已经尽了心了,妈妈。菩萨已经宽宥了你,哥哥他在天堂里睡得很安详,你放心,妈妈,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你。”
“你哥哥找过我,他说,他很快就要回家了。”
“哥哥的事情,我会处理。妈妈,不要胡思乱想,哥哥他是爱你的,他没有怪过你。”
“他跟你说的?”
“是的。”
“亲口说的?”
“是,亲口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初儿不怪我……”她虚弱的身体再次瘫软如棉。“徐玉真”又昏睡过去。
阿次替母亲掖被子,抬起她的手放进被子的一刹那,他发现她指尖上细微的茧疤,这是长期从事发报工作留下的职业记号。但是,他没有丝毫犹疑地将母亲的手臂轻放入被,替她掖好被子,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只不过,这个“吻”是他故意为之的。
当他走出房门以后,他只对父亲说了一句话。
“这件事需要彻底解决。”
河船上。微雨,冷燕。
向成发早晨七点钟就醒了,听着水声和橹声,闻到了桂花年糕的香。他在河船上住了不止一个寒宵,只有昨夜感觉是最温暖的。因为,这家船妓用的棉被都是簇新的,枕头也柔软,女人也不粗俗,也不和他絮叨,静静地陪着他,让他在静寂和萧条的雨夜享受到片刻的舒适和安全。
此刻,他听见船头有起火烧茶的声音,发现床下有一双新皮鞋,似乎是给自己预备的。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布鞋已经不能穿了。这双鞋也许是其他客人留下的,女人拿来给自己换。他穿上了皮鞋,不肥不瘦,正合适。整理好衣襟,梳理好头发,摸摸口袋里还有十块钱,想着多给这个女人五块钱也是应该的。
船头飘来一阵龙井新茶的味道。
他咳嗽了几声,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潮红的初日冉冉升起,远处是隐隐青山和淡淡江树,戴着斗笠的船家一声不吭地蹲坐在船头,女人面无表情地煮茶,滤水。
“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忙了?”向成发主动搭讪。
“要讨生活。”女人说。
“昨天夜里可真够冷的,风声一直没有歇过。”
“风声紧,您怎么还出来?”女人缓缓抬起头,眉宇间异常冷峻。向成发脸色寒下来,他感到了女人话中的力量,他强烈压制内心莫名的惊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你们喜欢这样待客吗?”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退。
可是,他退不了了。
有人从他的身后袭击了他,一把锋利的匕首顶在了他松软的下巴上。“别动!动就干掉你!”那人手上一使劲,刀子陷入肌肤,一圈血痕浮现。
“我们等你很久了,向先生。”女人站起来,说:“正式介绍一下我的身份。在下是沪中警备司令部侦缉处二处少校,李沁红。”
“幸会。”向成发声音嘶哑。
“向先生不必紧张,我们对向先生的才识胆略一向是很钦佩的,只要向先生肯合作,您还有半世的富贵荣达可享……”
李沁红走近向成发的一瞬,一口浓酽的咸痰封住了她的嘴。向成发冷笑着看着她的窘态,李沁红不焦不恼地用手把溅在嘴唇上的痰沫甩掉,笑盈盈地说:“不要性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她猛的一拳狠狠地砸在向成发的腹部,向成发呻吟了一声,瘫软下去。
“立即清理现场,不要留下一丝痕迹。”李沁红说。
船家站直身子,说:“是。”
中午十二点,霞飞路的一家中型咖啡馆。
阿初如期赴约了。
杨慕次穿着挺拔的仿美式军装站在雅间门口等候他,他们没有多余的话,点点头,阿初昂首走进雅间,此时此刻他看见了自己不想看见的人,荣华。
阿初脸上透出一丝惶窘,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是阿次在“耍”自己,他要自己在荣华面前拨开“贪婪”的面纱,无地自容。
既来之,则安之。
“二小姐。”阿初不慌不诧,露出很自然的笑容。
“请坐。”荣华说。
阿初坐下,说:“杨先生,很没有风度。”
“是吗?”阿次脸上挂着风趣地笑。“杨先生上次见面,说我很没有教养,这次当着女士的面,又说我很没有风度。我觉得很没面子,杨先生,不怕我找回来吗?”
阿初大笑起来。
荣华和阿次没有笑。
“你我男人之间的事情,应该有我们自己解决的办法,你请荣二小姐出面,是什么意思呢?”阿初的眼里射出严厉的寒光,“向我示威啊?!”
“不敢。”阿次亲手替他倒咖啡。“我想我们之间的经济账,应该有一个见证人。以免将来还有更加离奇不测的事情发生。”
“你威胁我?”
“不敢。”阿次的态度很轻松,声音很轻地说:“我提醒你。”
“钱呢?”阿初直奔主题。
阿次看了看荣华,掏出支票来,放在阿初的面前。阿初看了看阿次,说:“这就对了。以金钱妥协的方式平衡彼此所需,是明智之举。”
阿初伸手要拿支票之际,荣华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你真的要拿这一百万?”荣华问。
“是的。”
“你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吗?”
“搬家。”
荣华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阿初显然猜对了。
“阿初你知道吗,堕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习惯了沉沦,甚至爱上黑暗赋予你的权利,你在沼泽里陶醉,从而放弃自拔,永不自新。”
“狼在吞噬羊的时候,它并没有提前通知羊。”
“那么,我还应该感谢您,赐我们一线生机。”
“应该的。”阿初客气地笑。
“我真的看不透你了。”
“为什么您认为,您一定能看透我呢?太自信了?还是您认为,您在我面前有绝对的优越感?”
“阿初!”荣华被阿初的态度激怒了,“我姐姐是为你死的!”
“我很遗憾。”
“你!”荣华发出挫齿之声。“看来她是白死了。”
“谢谢你们的支票,我会严守诺言。”阿初站起来。“二小姐,您多保重。”
荣华看着阿初离开的背影,几乎气得手脚冰凉。“他居然真的变了。他居然真的要了那一百万。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根本不会相信。”
“你放心吧,我会让他全吐出来的。”阿次平静地说。
“现在不行,你不能轻举妄动。”
“我知道,所以,我暂时选择了给他钱。”阿次点燃香烟。
“我承认,我陋于知人心。不过我想,阿初决不会仅仅是为了钱。你相信你父母的话,还是相信阿初的话?”
“假象常常掩盖真实。这是我的老师杜旅宁常常告诫我的一句话。”阿次说,“我的所见所闻也许全都是假象,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的家里隐藏着秘密电台。”
“会不会是商业电台?”
“直觉告诉我,是谍报专用的秘密电台。直觉告诉我,我的母亲有问题,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直觉同时也告诉我,刚刚走出去的杨慕初,是我的亲兄弟!”
“阿次,你?”
“我没事。”阿次深吸了几口烟,说:“我心里很矛盾,我现在不知道这个杨慕初到底想干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他蓄谋已久。”
“你不要操之过急,也许,过几天,他还会找你谈。如果你们真是亲兄弟,我相信,他不会害你的。”荣华低下头,看表。
“怎么了?有事吗?”
“今天早上,向书记失约了。”
阿次一愣。
“这个咖啡馆是我启用的第二个接头地点,他又爽约了。”
“晚上怎么办?”
“现在还没有决定。”荣华看表。“如果今天下午五点钟以前,我还联络不到他,就取消八点钟的预备会。你不用参加会议,不过,如果,我说如果你那里有了向书记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并准备撤退。”
这是暗示。如果阿次这里有了向成发的消息,向成发就有可能被捕。
“放心。”
“小心。”荣华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什么事,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可以启动紧急应急方案,只要你把消息送出来,其余的事情我来做。”
下午三点半左右,杨慕次走进了沪中长官公署的大门,在弯弯曲曲的红砖墙过道上他碰见了侦缉处二处的同事明参谋。他们彼此打了一个招呼,就在明参谋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清晰地听到明参谋说了一句话。“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什么运气?杨慕次的神经绷紧了。如果说,侦缉处交到了“好运气”,杨慕次想,那就一定是“家”里闹了“灾荒”。然而,杨慕次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遭受的几乎是“灭顶之灾”。
“你来了。”就在杨慕次胡思乱想之际,侦缉处的高队长走了过来,“我正想找你。”高磊很兴奋地说:“你知不知道,共党有一条大鱼落网了。”
杨慕次很感兴趣地把身子凑过去。“什么时候的事?”
高磊故作神秘地说:“今天早上,不,应该确切地说是昨天夜里,抓到的。”
“有没有抓错?记得,上次,上次在法租界,你们把警备司令部的探子当共产党抓来了,害得处座到处去给人赔礼道歉。这一次?”
“这一次绝错不了,这个人有特点。”
“什么特点?”
“金牙、断指。他是中共中央特科的高级长官。”
杨慕次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肚子里却灯火通明,这个“金牙、断指”就是中共中央特科书记向成发。很显然,出大事了。
“你知道,这一票是谁的杰作吗?”
阿次摇头。
“军统之花:李沁红小姐。我们二处的王牌!”
“是谁允许你们在这里随意谈论机密的?”侦缉处处长熊自达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背后。
两个人立即站的笔直。
“岂有此理!”熊自达满脸阴沉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杨慕次和高磊打了个手势,随即,紧跟上去。
“马上通知侦缉处所有的参谋、组长、队长到我办公室来开会。”熊自达一走进办公室就开始发号施令。
杨慕次毕恭毕敬地接过熊自达脱下的外套和军帽,说:“是,处座。”他将熊自达的外套和军帽挂在衣架上,转过身打电话,通知下面的人上来开会。
“我刚才喝了一杯红酒,我觉得味道好极了。”熊自达欣欣自得地说:“你闻到什么气味了吗?杨副官?”
“我什么也没有闻到,处座。”其实,杨慕次已经闻到了,从今天下午一上班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死亡。”熊自达笑得很阴险,“是死人的味道。”他大声笑起来,“向成发是个胆小鬼。他居然跟我谈条件,你知道吗?一个死人还想开口谈条件,你说,我应不应该答应他?”
向成发叛变了!这对杨慕次而言,无疑是一个晴空霹雳。
昨天夜里被捕,今天下午就叛变。中共中央特科的书记叛变,意味着中共中央办事处、中共中央特委的住所、中共中央秘书处已经全部落进了熊自达的口袋,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