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似乎并没有改变我们的生活轨道,我和梁宋继续我们和童话们的故事,环游世界的小青蛙,充满幻想力的爱丽丝,集英勇与傻气于一身的唐·吉诃德,为了自己的商人父亲去和遥远的怪物打交道的小女儿……我觉得这些故事和之前的有些不一样,但我讲不清。好像把我也改变了一些,仿佛不仅仅是一棵花,而是跟着他们也经历了一番。梁宋呢,不因主人公的险遇而露出焦急的情绪,也不因奇妙的境遇而拥有欣喜的神态,神情淡淡,语调也无太大起伏,还是那副小大人的模样。有时候我看着他读书的模样会发起呆,像自己已经陪过他许多年,实则不过两个多月。
除了每晚的讲故事,梁宋还经历了上学,但他从不和我讲这个。还有一件可能值得我伤心的事,这是我无意中听到的,当然他们也没有避开我。有一天,他们在吃饭的时候,我听到梁宋的父亲说,“我们家不能养这种花,无端惹人不快……”我后面的也听不清,但这句确是听得明明白白,作为一个附属物的我,自然不能做出任何辩解与反抗。好像要有预感,只是疑惑我为何会惹人不快,这其中的玄机恐怕是不能够让我知晓了。他们讨论了很久,我隐约听见梁宋的妈妈轻声开口,“……交给我吧,虽然这花本身有问题,但毕竟是宋宋喜欢的,我会安置好的……”安置?假如我真的拥有自己也不曾知晓的无良特性,离开就离开吧。只是让我这朵花心里有点伤感的是梁宋的反应,没有为我辩解,毕竟我再怎么认命,但并没有对任何一人造成伤害——这是他知道的啊。他并没有插嘴,只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似乎已经用这般姿态默认了他后妈的这套做法。我不再听他们的对话。
梁宋的后妈也是行动派,不过三天,说已经找到一个极擅长养花的老人,可以将我托付在那儿。我对此已经没有过多想法,也许我会安然地和一个慈祥的老人度过余生,可能也,还行?
这是个阴霾密布的下午,我恍恍惚惚地似乎又想起了前尘之事,那个国度是否借酒浇愁又借酒行乐,是否春光中歌颂在秋日里叹息,是否在阳光下笑在雨里哭……眼前这般灰蒙蒙的天色与路况,跟我心情也奇迹般地吻合,我几乎想笑自己也能成为文人写一首酸诗。忽然又觉得这段时间我是不是老了很多,怎的对周遭的景色也没了兴趣。我被带走,只有梁宋他妈妈带着我,我的确有些难过,但也不至于太伤心。只是,到达目的地,看了看周围,却使一路出神的我吃了一惊。分明不该是这里,这是我和梁宋原本的住处,也就是他亲妈的地盘。那棵老梧桐……已经枯烂,不成样子。我想起那晚梁宋的眼泪。我只环顾四周十几秒,便被施加在花盆外的力量带出车外,我的确有些意外,但确信内心没有慌乱,可能是梁宋一向的镇定也影响了我。很好奇这个女人到底要做些什么,我猜只有那个漆黑的夜晚和我这棵不会发声的花知道她并非良善之人吧。我正在想着这些鲜为人知的事,一股凌厉的力量传来身体突然被扔了出去,并没有落地,而是先撞击到了一处坚硬的地方,再落地,我……其实并没受伤,只是花盆碎了。女人把我拿起来,我感受到与她外表丝毫不符的强硬力道,看看那陪了我两个月已碎了的花盆,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花也有情感么?不多久她便走到了那棵老梧桐跟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我砸向了它,我落到树脚下,东倒西歪,但姿态还在。也许她也发现这点,于是更是上前踩了几脚才肯罢休。我在想,幸亏我不是人,不然得有多疼,但如此狼狈地被欺负,倒是这辈子第一次。耳边响起了女人嘲讽又恨意浓重的声音,“妄想只能是妄想,人死了便死了,还不肯罢休可真是……”我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是棵没有听觉的花,由一个外表温和的人说出这番话真是挺刺耳的。好在她要走了。我以为她会把我弄死再离开的,没想到……不是我把她想得太歹毒,只是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她应该这样做。难道她不清楚一棵植物的生命力有多顽强吗?
遗憾的是,我也高估了自己的生命力。这种感觉从未有过,真正感到身体内的生气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我一开始很慌张,久违的慌张,慢慢地,又放弃了这种情绪……作为一棵植物,难道我活得还不够精彩吗,旧事一幕幕的在眼前闪现,已经够了啊,该知足了。不是吗?我决定就这样静静地等待死神的降临,也许还会有下辈子?我突然想到,如果下辈子我能成为一个人,再如果我能记住这辈子,就能把这辈子写成一本书,就叫《我的一生》。可真是太妙了,如果,忽略掉眼前的黑云压城——暴风雨的节奏。我几乎要哀叹,我已经有了死的准备,也不怨天尤人,为何,还要死得如此凄苦。乌云在快速地移动,也渐渐地变厚,只是迟迟没有雨落,这却使我更加患得患失。我看着天色,心想这天色可真适合睡觉。于是我就睡了,大概死和睡觉也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感到整个身子都在摇摇晃晃,我心神一震,这是?要投胎了?然而,睁眼的那一刻,几乎真的要哭出来,那张熟悉的脸,让我相信这不是一场梦。我只是希望不是梦。我激动了很久,才开始注意周围,又吃了一惊,他在爬山,带着我。天色已经很黑,远处有轻微的雷声和雨声。我注意到梁宋已经汗流满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我的眼前,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在他的老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孩子在这样的天气带着一棵谁也不喜欢的花爬山……我有很多疑惑,慢慢地全部溶解,化为不知为何的感动和委屈。雨滴开始落下来,梁宋开始跟我进行前所未有的对话,“那个女人不过是知道我妈是我爸的初恋……”“不是说秋天快到了,没想到她竟然那么急,再等一个月的时间也不愿意……”“我带你回家……”“也许我不该把你带回来养的,你本来就该生存在这……”“以前我很喜欢我家门前那棵老树的,后来……”他说了很多很多,一点也不像那个故作成熟的男孩,听着和童话故事一样好听的声音,我变得极为安心,也从话语中,想通了很多之前令我疑惑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到达山顶,梁宋又沉默了下来,他一系列的动作十分连贯,挖坑,把我放进去,埋土。只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不过十几分钟,他就做完了这一切,然后,转身就走。如果我能说话,那么这时候我的声音应该无比地大,我会说,别走,再等会儿。可是,我不会说话。如果沮丧铺天盖地而来,那么一点点回扣也是惊喜。于是当我看到梁宋的身影再次靠近我时,喜悦几乎将我淹没,雨却在此刻瞬间变成倾盆状,一下就淋透了眼前的男孩。他不知从哪弄了一片巨大的绿叶,一瞬将我覆盖,将风雨和我隔离成两个世界。我彻底看不见了男孩,我听见踉踉跄跄的脚步越来越远,他回来就是为了帮我遮蔽风雨?雷声突然也变得大得惊人,仿佛就在耳边,我不由打了个颤,雨越来越大,听到头顶似乎是无数石头的冲击,我心里的愧疚被放大。他再假装老成也是个孩子,这样的风雨交加,还要在湿滑的山路上回去……我多想喊住他,可是,就算他留在山顶,又能怎么生存,这是我的家,却不是他的。不一会儿,似乎是我和男孩都有了无法饶恕的过错,风、雨、雷、电几乎都争先恐后地出现,一时间,自然的力量全部显现,山上似乎是要改朝换代,我听到由山本身发出的沉闷而巨大的声响,风不知何时也吹走了我头顶的叶子……我更加真切地感受这个夜晚,居然荒谬地觉得被雨拍打得更畅快。只是停止不了对正在下山的男孩的担忧,他的今后已经够让我难以想象,而我此刻只祈祷他此刻能够平安,每个此刻都能平安。
真希望他能平安,平安长成一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