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的惯例,成年的男子需搬出内院居住。崔斌现住的洗墨堂在崔府的西北角。崔珞与苏娘子要过去,需得从府东走至府西,不过却是跟回西院儿的路方向相同。苏娘子按着幼时记忆,领着崔珞拣来往人流较少的小路走,总算一路没有被人发现,苏娘子提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
两人来到洗墨堂前,苏娘子正要叫门,宜文迎了出来。崔珞一阵紧张,几人在顺平都是见过的,怕是瞒不过他。宜文上来作揖道:“大少爷在等您呢,快请进吧。”崔珞按下疑心,进了院内,一个服侍的仆人也无,到了客厅,只见崔斌现洒然而坐,正悠然自得的品茶。看到崔珞进来,伸手拍拍自己身边的椅子,道:“你来了,坐!”
崔珞径直坐下,低声道:“你们都出去。”苏娘子转身离去,宜文看看崔斌现,见后者点头,顺从的出去了。
崔斌现拿起一杯茶递给崔珞,茶汤清亮,色泽碧绿,香气四溢,是上好的明前龙井,配着景德镇烧制的甜白瓷茶杯,令人望之欲醉。崔珞接过,啪的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怒火中烧,“你都知道了?”
崔斌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姿态优美,表情陶醉。不慌不忙的说:“知道你要来我这里?当然。知道你母亲当年是被太太逼走的?当然。我也知道你的药是太太动了手脚,沈姨娘是冤枉的。这些我都知道。”
崔珞看着他言笑晏晏、温润如玉几乎完美无缺的脸,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打破这层面具,看看下面的人究竟是什么表情。“你母亲也是太太害死的,你知道吗?”崔珞得意的看着他说,希冀着能看到除了节制有礼的微笑之外的表情。
然而她失望了。
崔斌现好整以暇的将茶杯放下,认真的看着崔珞,“我知道。”
那一瞬间崔珞几乎要破口大骂,“那你为何什么?!”
“为什么认贼做母?”崔斌现打断她,“为什么不为母亲报仇?为什么不揭发李氏?”
崔珞点点头。
“事情发生时,我不过四岁,身体还一直不好。母亲死后,家里的仆人们都围着嫡出的二少爷转,我不过是个庶出的死了娘亲的孩子罢了,甚至有人推测我活不过十岁。”
崔斌现说起当年的事,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说不经意的人,“后来我努力读书,跟着护院的师傅们学武,渐渐的身体也好了,父亲也注意到我这个儿子,总算日子好过些。崔家是官宦世家,子弟到了十二三岁都要参加院试的,可是我至今连个秀才也没考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看崔珞呆呆的似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也不以为意,哂笑一声,继续道:“每次考试前我都会生病,忽然发烧,忽然痢疾,忽然晕倒,总之会有突发状况发生。所以我至今还是白身。别人家的长子,十四五岁都定了亲了。我今年十七岁,亲事还未曾提过,究其原因,无非李氏怕我有了岳家帮助,她无法压制住我而已。”
崔斌现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神色悲哀,目露怜色的崔珞,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感。他笑的轻快,“所以,你告诉我,我怎么报仇呢?她是崔家长媳,景国公嫡女,育嗣有功,我不过是庶出的儿子,没有功名,没有助力。我要怎么扳倒她呢?”
崔珞觉得自己当初义愤填膺、斗志昂扬的来到崔家,想要查清真相,为母报仇,那样的信心满满,真是有些好笑。崔珞沉默不语。
崔斌现接着道:“你现在知道李氏的所作所为,可你又能怎样?她是你嫡母,你未来的生活全掌握在她手上。她若是真心想害你,给你定一门亲事,公婆苛刻,相公不学无术。你的一生就完了。所以我劝你,最好当自己不知道这些事情,乖乖的做一个孝顺女儿,希望父亲能顾念你,给你定一门好亲事,然后脱离苦海。”
一室寂静如浪涛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要。崔珞安静的想,回忆起上一次自己说“不要”的时候,是母亲自尽成全了她。崔珞感到锥心般的疼痛。我不要,我不要自己的生活被别人操控,不要自己的人生等着一个男人来救赎,我不要她坏事做尽还能安享荣华,我不要沈姨娘、柳婉容、母亲白白死去。
我不要,崔珞安静的想。我不是闺阁弱质,我不是养在内宅里不识世事的娇客,我不是有夫万事足、有子万事足的古代女人。我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见识过现代繁荣,接受过自由平等精神熏陶的现代女性。
我不要被古人打倒,我绝不会被古人打倒。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崔珞静静的、慢慢的说。“我绝不会让她这样得意下去。”
“是吗?那你准备怎么做呢?”崔斌现语气轻佻。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会找到办法的。”崔珞起身离去,“多谢你送给我的银子,大哥。”她灿然一笑。
崔斌现的心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心疼,感动,担忧,五味杂陈。在自己的计算里,他现在的情绪应该是开心才对,可是他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宜武,”崔斌现喊,一个身影如鬼魅般从窗户飘进来,默然而立。“关注着西院儿的情形,别让她···”崔斌现忽然自嘲的笑了一下,不过是个异母妹妹罢了,就算是她跟李氏两败俱伤又如何。崔斌现摆摆手,“你下去吧!”
崔珞与苏娘子回到西院儿,双喜双福已经急的要出去找人了。见二人平安归来,都松了一口气。两人伺候崔珞坐下,重又给脚上上了药,双喜道:“小姐,刚才老爷派李嬷嬷过来问小姐的伤势,我说小姐睡下了,又给她拿了一块银子打发她走了。”
崔珞点头,“知道了,做的好。”
双福小心的给崔珞穿上松软的棉布袜子,问道:“小姐可问出什么了吗?”
崔珞觉得应该让双喜双福知道事实,毕竟自己是要对付李氏,她是当家太太,若是双喜双福害怕,就早安排她们避开吧。崔珞将见沈姨娘的事情说了,慎重的问道:“毒我之人、害我母亲之人,都是太太。你们若是害怕,我就求了老爷,早早把你们放出去,不要趟这趟浑水了。”
苏娘子道:“小姐,没进府之前,奴婢就说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小姐了。何况事到如今,就算我们想袖手旁观,太太也早已将我们当成了小姐的人,绝不会放过我们的。”
双喜双福道:“小姐待我们的好,我们都知道,我们愿意跟小姐同甘共苦。”
崔珞将三人的手拉在一起,感动的说:“所谓义仆,就是如此了!今后同甘苦,共富贵,我绝不辜负你们!”崔珞看着苏娘子,“我母亲去的早,多亏了您照顾我,我心里已经将您当成自己的姨母了,还有你们,”崔珞拉着双喜双福,“我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你们就像我的姊妹一样。今后在外我们是主仆,在内我们就是亲人。”
四人执手诉衷肠,直到半夜才睡下。自此更加亲厚,崔珞、双喜双福也都改口叫苏娘子“苏姨”。这是后话,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