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盖一座房子而劳累一天的唐龙凯正给窝棚的入口做加固,在各类野兽嚎叫声响成一片时,他忽然听见一句话:“龙凯,别忙着盖房了。”
唐龙凯有些诧异地看着梳洗完毕的牛兰花。灯光映衬下,牛兰花绯红的面色看起来更加妩媚动人。牛兰花说完一句话便不看唐龙凯,只是一味梳自己的一头秀发。唐龙凯问:“为啥?”
牛兰花梳着头,老半天才回答:“这地方吧,好是好,可俺住够了,俺想换个地方。”
唐龙凯立刻明白牛兰花的意思,她要跟他找部队去。既然如此,确实没必要再盖一座房子。可是,唐龙凯早有打算,他不能让牛兰花跟着抗联受苦啊。唐龙凯说:“兰花姐,我要找的是抗联部队,要么跟鬼子白刀进红刀出,要么被鬼子汉奸追得漫山遍野乱跑。寒冬腊月,大烟炮天冻得死人;三伏天蚊虫叮咬。最要命的是,缺吃少穿。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牛兰花咬咬嘴唇,坚定地说:“那俺也跟你走!你忍心把俺一人扔在这鬼地方?你以为这里的大烟炮天就冻不死人?你以为这里的三伏天就没有蚊虫?”
唐龙凯说:“所以我才要给你盖个大房子呀,宽敞、明亮,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结实,也不怕伤人的凶兽破门。多好。”他想了又想,下定决心后说:“兰花姐,我得向你表白。虽然,我姥爷活着的时候,好像说的是玩笑话,想把你许配给我。可是经过这么长时间,尤其是没有你的话,我没被鬼子打死也早冻死了。兰花姐,鬼子全面侵略中国之前我就当了兵,已然被丘八群给熏得没了半点儿斯文,有话我直说,我喜欢你!我给你盖好房子,你住在这儿等我打跑鬼子回来找你。我要娶你!兰花姐,你乐意吗?”
唐龙凯在牛兰花脸上读不出半点儿信息,只是看出她姣好的面容红透了。又是半天不说话,唐龙凯已加固好入口。他用毛巾擦净脸上的灰尘汗水,回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确实不是个斯文人该说的,才子佳人说不出那样直白的话。但他真不知该怎样说,既能表白,又不至太过唐突。怪只怪早年忙着读书,后来忙着打仗,他连一丁点儿讨女人欢心的招数也没学会。学这些有用吗?能整死小鬼子?他没那个本事,只好有话直说,然后自己囧自己。
牛兰花梳好一头秀发,唐龙凯再看向她时,她美丽的双眸已蒙上一层晶莹的泪。唐龙凯正待说一句他也不知合不合适的话,牛兰花说:“反正俺跟定你了,你去打鬼子,俺跟着。有一天你打累了,不想打了,俺还跟着。要是鬼子被打跑时你和俺还活着,俺……还跟着你!”
唐龙凯明白他没必要再多说什么,牛兰花要跟他吃苦受罪去,他没法拦着。他早就了解牛兰花这个女人了。他掐灭了烛灯,窝棚立时陷入黑暗。猛然一股香气袭来,有人撞入唐龙凯怀中。除了牛兰花没别人。这段时间天天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彼此没碰过对方,只在最冷时紧紧抱着彼此以便取暖。那天,不是为取暖。两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明天他们会一起出发寻找抗联部队。
唐龙凯的动作略显粗暴,他将牛兰花抱到床上。接下来两个同样没有任何经验的人,动作都很僵硬。唐龙凯亲吻牛兰花的薄唇时发生了意外,两人的牙齿碰到一起,同时发出一声痛呼。霎时间唐龙凯觉得心脏即将撞破胸膛,面部烫的厉害。牛兰花捂住自己的嘴但捂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
“怎么?怎么弄?”唐龙凯对此确实一无所知。
“啥咋弄?”牛兰花被问得莫名其妙,不过立时她知道,甭管丘八怎么烂,至少她爱的男人与大多数粗野的丘八不同。至少,长成大男人的唐龙凯,没跟别的女人做过这样的事,他听他的一些已成家的同袍说过一些事,但轮到他做时,他仍会不知所措。
唐龙凯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双手挪向牛兰花的裤带,但牛兰花却在这时本能地阻挡了一下。已然把自己当成搭上弓的利箭,唐龙凯哪容任何阻拦?何况牛兰花的阻拦只是出于本能,并没什么力度。
黑暗中牛兰花发出一声呻吟,唐龙凯听到她的埋怨:“该死的龙凯!你……你当你在战场上……”
“你疼啦?”
这样问,唐龙凯却没有任何停歇。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唐龙凯和牛兰花默默收拾着行装,两人没有多余的话。经过这一夜,两人好像都多了一种能力,不用说话仅凭眼神也能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唐龙凯将他的三八式步枪拆卸开,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认真擦拭,再一点点装上。这把枪没有子弹了,不过还能用。他特别擦拭了军刺,在没有得到子弹之前,军刺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抽空看了看牛兰花,正背对着他预备食物。他在心里想,这个傻丫头,为啥非要跟他找队伍?他离不开她了,更跟她有了最直接最亲密的接触,但越是这样,他越是舍不得她去抗联受苦。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唐龙凯忍不住在心里想,还能有啥话可以让牛兰花留下。想了好多,最后只有放弃。
牛兰花收拾妥当了,回头对唐龙凯说:“这就走吧。”
唐龙凯点点头,用一大块干燥的棉布将三八式步枪包裹住,把军刺揣在怀里。他和牛兰花一人一个包裹,里面是长途行军必备的各种物件。
出了窝棚,牛兰花忽然说:“俺会记住这里的,打完了鬼子,你跟俺回来。”
唐龙凯说:“不,兰花姐,等打完鬼子,我要把你接回宋府,风风光光的,用八抬大轿把你迎娶回家。那时,我哪也不去了,就守着你。”
牛兰花叹了一口气,说:“那样的话,俺怕触景生情。俺会想俺爹娘。”
唐龙凯沉默良久,说:“好吧,我记下这里,打完了鬼子,我和你回到这里,继续盖咱们的房子。”
牛兰花将头靠在唐龙凯宽阔结实的胸膛上,低声说:“嗯,打完鬼子,咱们归隐山林。”
唐龙凯揽住他心爱的姑娘,闭上眼深深嗅了一口山林间清新的空气。这么多年,也只有在那一刻,他好像忘记了对鬼子的血海深仇,他的心里只有他的爱人。他在脑海里憧憬着光复之日后,他和他的女人在这片秀丽的山林中过上与世隔绝、返璞归真的生活,直到生命尽头。
两个发誓生死相依的人,开始新一轮征程。
凤县警察公署又开始新的一天,与往常无异,慵懒、自在、无所作为。宋子豪一大早来到办公室,对办公室仅有的一个同事说:“王义成,今天跟我去一趟维持会。”
打字机前忙活的王义成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继续码字工作。看样子王义成今天和以往没啥变化,几乎是惯例性的气不顺。宋子豪在办公桌前坐下,整理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王义成终于敲完最后一个字符,开口道:“又去催办粮饷啦,好让日本鬼子吃饱了有力气杀中国人。”
办公室里只有这两人,所以王义成说话特别随便。宋子豪皱皱眉头,说:“皇军,大东亚共荣,你记住这两个词。再就是,咱们都是满洲人,不是中国人。”
王义成点了支烟,骂道:“放屁!”
宋子豪的眉头更紧:“好吧,你是中国人,但你没必要让别人知道!”
王义成吐出一大团烟雾,无所顾忌地:“天杀的鬼子要是不来,我穿上这身黑皮那也是为了保一方平安,鬼子来了,我成了人人唾骂的汉奸!屁的满洲人!咱们都是吃中国的粮食长大的,一直到现在一日三餐吃的不还是中国产的粮食嘛,喝的是松花江里的水,咋就不是中国人了?日本鬼子凭啥给咱们改祖宗改国籍?最过分的是,打疼了咱还不让咱还手,咱骂两句也他妈不行!从哪个狗肚子里蹦出来的理儿啊这是?”
宋子豪的眉头不再紧锁,只是有些警惕地看看办公室的入口,确定不会有其他人突然推门而入,才说:“当初你要是不跟我去念中央警察学校,你也不至于当汉奸!”
宋子豪的话让王义成神色黯淡:“你以为我想跟你去?要是没这身黑皮护身,我家的买卖怕是早被鬼子夺了去!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他念天地之悠悠地叹了口气,又道:“以前真没觉得当中国人咋地了,觉着没啥特别的啊,现在不让自称中国人了,要么就把爹妈给的一百多斤豁出去挂城门楼子上示众。一寻思起来这,心里老不是个滋味,憋屈!”
宋子豪笑笑,说:“人活这一辈子,大部分情况下,要走哪条路,自主权并不在你这里。你王义成已然上了这条船,披了一身狗皮,换了祖宗和国籍,那你就一心一意跟着划水,护着点儿你这一百多斤!管住嘴巴别乱说话!皇军的地盘皇军做主,咱们统统只是奴才。”
王义成有力又无力地“呸”了一声,继续忙他的正事。办公楼渐渐热闹起来,慵懒、自在、无所作为的警察们毫无风纪可言,上班也是赶晚不赶早。过了上班时间很久了,宋子豪和王义成所在的科室依然只有这么两人。王义成心事重重,宋子豪不动如山。
王义成闷得难受,狠狠咳了一声。宋子豪说:“你呀,我说了这么些,你都当成耳边风。都多少次了,你让我心跳一百八。有你在,你总让我后怕!你为啥不想想,你的工作同样可以让中国人少死一些。你心里明白,你是假汉奸真抗日,这就够了,何必在乎不明真相的人咋看你。前阵子咱俩从粮库顺出来的细粮,昨晚我送给抗联了。”
王义成拍拍胸脯顺顺气,瞪了一眼宋子豪,道:“我要是你,就跟抗联跑!”
宋子豪不置可否地扬扬眉毛,说:“你要想想你的家人。我还在后悔,不该把你拉下水,咱俩干的那些事,就是‘通匪’,鬼子署长要是长点儿心,一追一个准儿,咱俩的一百多斤保管挂在城门楼子上。你的一百多斤你不在乎,你老爸老妈咋办?你想你爹妈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义成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他们科室的人一下子进来三个,彼此聊着昨晚逛窑子的经历。王义成厌恶的不行,宋子豪倒是喜笑颜开,跟三个同事扯了几句皮后,他对王义成说:“老王,走吧,去维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