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警署大门拐上破败冷清的主街道。四下里听得懂汉语的人不多,王义成低声道:“我老想着这些年挂在城门楼子上慢慢烂掉的抗联尸体,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尸体,尸体太多了,搞得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还有就是沦陷那天,死了那么多乡亲。老宋,咱们干这个行当太久了。白天,咱当咱自己是汉奸;晚上,就算睡着了也怕说梦话暴露自己。就这么的,我真不知自己到底算个啥。鬼子拿咱们当狗,老百姓还拿咱们当狗,咱到底是人是狗?”
宋子豪的心境其实差不多,王义成这么一说,他也想起了好多。他何尝没有难言之隐。就像许多次那样,他穿着狗皮回家,邻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娃娃们朝他丢石子。邻家大人喝住自己的孩子,对他点头哈腰,可是,表面上的恭敬掩饰不住内里深深的厌恶和鄙夷。当他看到高高挂起的抗联烈士遗体时,心里的悲愤和仇恨,无法表露。鬼子像王者,他像个奴才,还要向自己的乡亲高声宣读所谓的“皇军告示”:抵抗大日本皇军者,死;抵触大东亚共荣者,死;私通抗联匪徒者,死。
他喊着,对乡亲神气活现,对鬼子毕恭毕敬。脑海中,是那些不屈的殉难者的遗体。心里,像是正被一把钝刀子乱搅。
王义成继续说:“咱腰里别的是啥?枪啊!”
宋子豪捏着嗓子却仍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老王你别说啦!”他的手搭在王义成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疼得王义成直吸冷气,宋子豪的声音抖动得厉害:“你以为,我不想杀鬼子杀个痛快吗?你以为,眼睁睁看着抗联同志的遗体挂在城门楼子上而自己无能为力,那感觉很爽吗?你以为,我的脊梁骨被自己乡亲戳得不够疼吗?我快疼死了闷死了!但是就像支队长说的那样,咱们,你和我,就是抗联的眼睛和耳朵。咱们当然够种拼个痛快,但是没有了咱们,情报从哪里来?抗联怎么打胜仗?老王,你是我带出来的,我知道你有种上战场杀敌。难道咱们所处的地方不是战场吗?没有硝烟和碎肉就不是战场?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青史可鉴!我们起码可以让中国人少死一些,我们没杀过日本人,可我们在为杀日本人的中国人提供最大的帮助!”
对面走来两个一大早即喝得酩酊的日本兵。宋子豪赶紧朝着烂醉的日本兵哈腰,并用日语问候:“早上好,太君!”他自己问候着,还不忘用手压低王义成的脑袋。王义成的脖子像是铁打的,费了老大劲才让他在日本兵面前低下头颅。
已喝到认不出自己八辈祖宗的日本兵,粗暴地将两人推得后退好几步,其中一个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滚开!下贱的支那猪!你们不配和我们站在同一片天空下!”
宋子豪和王义成能考上并顺利读完中央警察学校,日语水平自然不差。日本兵的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他们没有动,宋子豪陪着笑脸,王义成也努力挤出一脸僵硬的笑容。他们一直弯腰低头,直到两个日本兵的身影消失在一个拐角处。
旁边忽有人轻蔑地哼了一声,紧接着:“汉奸!没骨头!”
这声音清新悦耳,两人抬起头,看见一身知识分子打扮的韩淑珍夹着课本站在街边。她身边是几个着学生服的国中生,跟他们的老师一样,对两个伪警察一脸的鄙夷。
宋子豪不由再次锁紧了眉头,他不希望这些无辜的师生因不当言论受鬼子的迫害。可是,一个愤青教师带一群愤青学生,事情总归不那么好办!
而韩淑珍,百分百的以为宋子豪紧锁眉头,是因为她的话戳到了一个汉奸最不经戳的痛处。于是她骄傲地昂起头,说:“怎么?宋大警官,心情不好啊?”
秉承着全社会对教职人员极其尊重的良好风气,身为伪警察的宋子豪冲韩淑珍小鞠一躬,道:“韩老师啊,带学生春游?”
韩淑珍低声道:“山河破碎,倭奴横行,哪还有那份闲情逸致?”
与宋子豪比起来,王义成此时显得毫无涵养,他冷哼一声,说:“山河破碎,倭奴横行,韩老师气愤不过,却一样每早带学生们向东遥拜天皇。”
宋子豪暗自搥了一下王义成,陪着笑脸道:“韩老师,我们还有事,告辞。”
韩淑珍气得脸通红,对王义成说:“当年的王义成,每每谈起倭奴鼠辈都是义愤填膺,好一个爱国青年!谁承想竟是口头爱国,七尺男儿未感亡国之痛吗?今天的王警官,怕是早忘了自己是吃哪国米长大的了!”
宋子豪示意王义成别说话,他自己走到韩淑珍跟前,韩淑珍瞪着杏眼直视他,没有丝毫躲避。宋子豪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注意这里,才说:“韩老师满腔爱国热忱,宋某万分佩服。可宋某恳请韩老师,学生年幼,未懂世事,此番天地,飘扬的是膏药旗和五色旗。在青天白日旗还没重新插在凤县城头前,宋某望韩老师保护好学生,尽一个教师的责任!”
说完,他拽着十八个不忿的王义成继续赶路,韩淑珍盯着两个“汉奸”的背影,恨恨地在心里计算自己成为亡国奴的时间。已经近三千个日日夜夜了,放眼望去,满目皆是膏药旗和五色旗,真正的中国人的旗帜,和作为中国人的尊严,都去了哪里?
“我心里也不好受。”宋子豪说。
王义成摸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几大口,恰巧又看到两个闲逛的日本兵。他丢开烟头,右手摸向腰间的手枪低声怒道:“我倒要让那个富家女瞧瞧,谁一天到晚只知道口头爱国!”
宋子豪一把拦住王义成,低吼:“你这是作死!”
“起开!”
几乎当着两个日本兵的面儿,两人一顿撕扯。这响动不可能不引起日本兵的注意。日兵乙望向两人,喝道:“喂!你们俩搞什么鬼?”
宋子豪忙于搞定耍性子的王义成的同时,对日本兵挤出绝对真诚无害的笑容:“太君,他昨晚打牌输了个底儿掉,老婆没让他进屋睡,他到现在特别郁闷,想不开。”
王义成用汉语骂道:“你放屁!”
宋子豪狠甩了王义成一个耳光,直把他的黑色警帽打得飞出老远,宋子豪真怒了:“混蛋!胡闹什么?当着太君的面儿你还敢胡闹!”
日兵甲这时已走到两人跟前,哈哈大笑地拍拍满脸通红的王义成,调侃道:“你这个怕老婆的家伙!降不住老婆的男人最可悲了。在家里,男人该有绝对的权威!”
王义成狠瞪着日兵甲,日兵甲觉察出不对,手按住腰间的王八盒子,目光不再友善。宋子豪心中大呼不妙,赶紧又给了王义成一巴掌,吼道:“赶紧给太君赔罪!你这样看着太君,太没礼貌!赶紧赔罪!”
王义成的脖子扔像铁打的,宋子豪几乎用上了下死手打架的力气才将王义成的脑袋慢慢压低。日兵甲眼中的凶光不见了,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拍着王义成的后脑勺说:“你刚才的样子,该露出来让你的妻子瞧瞧!男人权威的树立,首先一条,自己要勇猛,该凶狠时就凶狠!让女人怕你,你自然有权威,不是吗?”
日兵甲下手很重,每拍一下,王义成的怒火就往上窜好几层。可是他的力气终归没有宋子豪大,只能任由日兵甲没轻没重地拍击他的后脑勺。忽然有哨音传来,不远处的日兵乙高声道:“三木前辈!部队集合!”
日本兵三木收住笑,友好地搥了一下始终对其毕恭毕敬的宋子豪,告诫道:“好好劝劝你的朋友,必要时去皇军大营找我,我来帮助你的朋友,让他知道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该如何面对一个对丈夫毫不尊重的女人!哈哈!”
两个日本兵急匆匆往森田联队驻地跑去。跑出老远了,王义成猛地挣脱开宋子豪,捡回自己的帽子拍拍上面的尘土,仍是面红耳赤、余怒未消。宋子豪说:“老王,你要是再这么犯浑,我永远不带你!让你想抗日都不知该进哪家的门!”
王义成喘了几口粗气,狠狠啐了口唾沫后,终于平复呼吸。他转脸面对宋子豪,说:“我好了,至少,今天的气终于顺了。”
宋子豪好气又好笑,道:“棒槌!非得挨了打,气才能顺!”
王义成说:“嗯,我就这样!以前我不这样,自打鬼子来了以后,没有一天早晨起来气是顺的!”
宋子豪说:“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其他的你别管。”
王义成已彻底恢复正常,正色道:“小鬼子突然集合,恐怕他们的新兵要来了吧。”
宋子豪也严肃起来,说:“赶紧去维持会。估计小早川那伙子人早到了,还有一大把的事儿等着咱去办呢!”
两人加快脚步往维持会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