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子看看四下里,雾真的开始散了,估摸着不出十分钟,能见度能保证这两个冷枪手彻底看清日军阵地上的情况,就说现在,对面日军阵地的大体轮廓也可以被看见——这个中队级别的阵地位于梯形山脉一侧,以前应该是一片梯田,轻重火力分散配置于各等高线的合适位置上,互相可支援照应。书虫子和羊蝎子从一侧接近日军阵地,虽然不是直接面对日军火力,却也笼罩在日军射界之内。
现下书虫子和羊蝎子只等雾彻底散了便朝日军放冷枪,然后撤退,然后尽量活着回自己的阵地,然后熬日军的炮击、顶日军的局部进攻,命大没死的话,就等再次出击打冷枪的命令。
书虫子学着羊蝎子的样子,懵懵懂懂的像个刚见到积木的孩童。羊蝎子看不下去了,便以尽量小的动作将自己调试好的老中正换给书虫子,他换来书虫子的新中正开始调试。他说:“小娃,要想命中目标,你就得三点一线,这道理你总该知道呗?教导队不会连这个也没教你吧?”
羊蝎子的语调充满了鄙夷和不信任,刚被羊蝎子发扬风格的举动稍微感动了那么一下下的书虫子立刻又气不打一处来,生硬地回道:“教啦!个老土鳖还真是逑都不懂!”
羊蝎子不示弱:“嘿!以前你老叔我还真是逑都不懂,自从跟了你这空心大萝卜排座,就懂个逑了。”
书虫子明白羊蝎子在骂他,只不过至少做到了隐晦。再看雾气真的要散了,更加紧张的书虫子便不再还嘴。羊蝎子没听傻**书呆子还嘴,也不再撩骚,他做好准备工作,睁大眼睛观察对面愈发清晰的日军阵地。
书虫子和羊蝎子瞄准的阵地上,日军士兵们同样在掩体中暗自咒骂华中地区该死的冬季,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并不能很好地抵挡中国华中地区冬季的特殊寒气。这么多年仗打下来,日军也不像刚开始时那样财大气粗了。死了那么多人,耗费了那么多物资,却没达到目的。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一个岛国是难于承受这般折腾的。眼下来看,与中国军队对峙的日军士兵,吃不饱穿不暖,除了身体底子强于中国士兵外,补给水平也就比中国军队强一点点了。这也就不难解释,日军为何抢劫成性,丫要真富裕了,还能干得出土匪勾当来?
日军为了取暖,也为了安全,全部龟缩进掩体中,阵地表面一个人都没有。羊蝎子瞄了半天,低声骂道:“妈了个逼,小鬼子咋都成缩头王八啦?”
书虫子被冻得清鼻涕直往嘴里流,也顾不上拌嘴了,只是继续瞄着表面看来空无一人的日军阵地。教导队没咋教他有用的知识,但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有些东西不用教也能自己捉摸透,书虫子反正就无师自通地想到,冷枪手最重要的素质是有耐心。
羊蝎子兀自低声骂骂咧咧,眼看着日头高照,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他们所处的位置恰好背着上午的阳光,这让日军更加难于发现他们的位置。羊蝎子觉得这种好天气他们占据这种好位置,就只差鬼子自己蹦出来受死了,可鬼子偏偏不出来。为啥呢?这阳光多暖和啊,晒在身上直接把骨头都给照顾得麻酥酥的,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为啥就腻乎上阴暗潮湿的半地下掩体了?
羊蝎子没想到,若是换了他,连里的兄弟近来总被鬼子冷枪手点名,非死即残,就算阳光再明媚,借他十个胆子他敢到表面阵地上晒晒骨头不?
书虫子如是想,也如是说。比较反常的是,羊蝎子这次没跟书虫子顶牛拌嘴,许是他自己也觉得总跟排长光顶牛拌嘴不合适,何况书虫子并没错。老兵还是有老兵的素质的。羊蝎子闭嘴,继续据枪等先受不住阴冷的日军露头。
日上三竿了,太阳足足的洒在地面上,渐渐的有些烤人。说来真奇怪了,掩体里的人依然冷,地表上的人倒有中暑的趋势了。书虫子在心里狠狠咒骂华中的鬼天气,越发怀念山东老家那四季分明的宜人气候,始终不离觇孔的目光也有些迷离了,惯常性神游,这是他的一大特点。像足了一个傻叉的人才会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在孤军前出至敌军阵前时还要目光迷离地神游,不怪乎老兵油子羊蝎子总寒碜他。
他又在想,如果自己不是一意孤行非要从军报国,现在是不是已在某所学校当先生了?再想想,如果真的肯当顺民,守着爹娘尽孝,决不至于在这冬天死冷夏天死热的鬼地方跟鬼子干耗。山东老家被占领前,年轻气盛的他就已选择随学校转移,再在合适的时候,给家里寄出一封写着诸如“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誓死报国”、“血战在即”、“忠孝难两全”、“不成功便成仁”之类足以吓坏老父老母的字句的所谓“绝笔信”,然后投笔从戎。那时真是说不出的荣光啊,学校还特意给他们这批立志从军报国的知识青年举办了欢送会,会上好多同学都哭了,特别是那些女同学,哭得稀里哗啦的,他的初吻,就是被一个女孩儿夺走的,说起来他确实也暗恋那女孩儿好多年了……
结果呢?刚下连队,发现以往所想的一切,不过是幼稚的梦境。听老兵说,前阵子仗打得真凶,好多弟兄和好多鬼子,就躺在泥泞中咽了气,鬼地方当时的气候,潮湿闷热,尸体很快就发臭腐烂;随后新的尸体再覆盖住以前的尸体,就那么层层叠叠的。待气候转冷仗才打完,收尸的人扒拉开上层尚算新鲜完好的尸体,底下的尸体一层比一层烂得彻底。那得是怎样残酷的景象?当学生那会儿,难以想象疆场报国、建功立业的本质竟是尸山血海中徒劳地保命,命大不死的话,便是跟一群老兵油子爆着粗口,互相厌恶着,又互相依赖着……
在教导队集训时他还朦胧着,以为他将成为汉终军、班定远,是光复大好河山的百万铁军中的一份子,铁血的使命、神圣的职责,他将无怨无悔地承担。结果他下连队一星期不到,便醒了,并且很快捉摸透了前线战壕的生存法则和规律——也由不得他不快快醒来,那些醒得慢的,往往也是死得快的。
醒了的书虫子知道,战争中不缺乏英雄,可真正属于英雄的荣誉,凭啥被你获得?摆正位置吧同志,你就是一堆炮灰,上峰眼中可有可无的炮灰,多你不多,少你不少,活着就是白赚,死了也不奇怪。炮灰世界中的所谓“赔了”“赚了”,其实就是你是否能在数不清的惨烈战斗中保住小命,战斗结束后,你摸摸身上的零巴碎,是否都还在,你是否还能好好呼吸上一口参杂着焦土味、硝烟味甚至你战友新鲜内脏味的空气。赔了或者赚了,并不难区分。至于仗打不打得赢,你死之前操心的不是这个,死之后更不用操心。你就操心,能不能吃上几口下顿的饭,吃完了下顿饭,琢磨琢磨再下一顿会不会成为自己的断头饭。闲暇时,能够获得后方送上来的几根劣质烟,你蹲在半地下工事里,咋也舍不得真抽上一口,就捧到鼻子前嗅啊嗅啊,劣质烟好像也跟哈德门似的!就这么几根烟,得撑到下批补给品到来才能领到新的,问题是下批补给品啥时候来谁心里也没个准数。所以舍不得吸啊。可最终还是点上了一根,深深吸上一口,然后回味着劣质烟草味,吸完整根,吸到烫手为止,这才依依不舍地掐灭,好生藏下剩余的几根劣质烟后,心满意足地打上个哈欠,那便是另一番美妙的享受。
羊蝎子那边厢轻轻一搥让神游的书虫子回神。羊蝎子低语:“你娃能不能集中注意力?”
书虫子还没咋醒过味来,对面日军阵地上忽然爆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板哉”声。紧接着,附近几处日军阵地上也爆出了震耳欲聋的“板哉”之声。与之相伴的,是接连不断爆豆子似的枪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老兵油子羊蝎子和生瓜蛋子书虫子都是一阵心惊肉跳——鬼子要冲锋吗?
当时,这一个日军中队的面前就只有书虫子和羊蝎子这一官一兵,附近几处日军阵地左右有无中国士兵未可知,但即便有,恐怕也是羊蝎子、书虫子这样的零散冷枪手。
况且,哪怕只有一个中队的日军往中国军队阵地上冲,别说书虫子和羊蝎子所在的那个连,就算一个营一个团也不好对付一个日军中队的冲锋。因为日军在中国战场上的进攻从来不只是单一的步兵战术,日本军队在世界帝国主义国家军队面前像小水葱似的,可在中国大陆,其陆上攻势是中国军队难以抵挡的。1941年末的中国军队,也不是1937年代的中国军队了。1937年,中国军队有德械虎贲,有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有几十万装备精良、受过严格训练的中央军。1941年的湖南战场,中央军不是没有,可早不是当年的中央军了。抗战开始后,由德国军事教官悉心教导出来的陆地精锐,总吨位不及日本海军联合舰队零头的中国海军,装备万国牌飞机勉强可以升空作战的中国空军, 战到1941年时已基本牺牲。
眼下,就一个中队的日军,加上他们的炮兵和航空兵,想攻破一个中国团的阵地也不是不可能。
日本军队败就败在兵力不足而中国地盘又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