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8日,黎明之前,中国华中腹地忠武县城郊区黑风河流域某处。
两个浑身披挂枯草枯枝的中国士兵俯卧于冰冷潮湿的地面,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蠕动。在这片中日双方战事胶着的地方,两军都有类似的渗透、狙杀行动。这********士兵,是奉命执行此类任务的冷枪手。
穿插一下宏观战况。
1938年侵华日军占领广州、武汉后,由于战线拉长、兵力不足,不得不停止全线入侵战略。开战后不断丧师失地的中国军队,退到湖南、贵州等地总算不再被日军追了。那时起,双方开始对峙,大会战不再那么频繁,小拉锯战则不断。
国军这边能稳定战线,凭的是人多势众,由后方源源不断送来的壮丁们,还不咋会打枪就被派入前线战壕,熬过一战没死的,就成了老兵;日军这边能架住兵力不足、自身也颇有损失等挫折而保住既定战果,凭的是士兵训练有素、军队技战术水准相对高超。
1939年第一次长沙会战后,双方基本以湖南、贵州等省为中心拉开架势码齐了人马干耗,比的就是谁更能硬挺。
这种局面,也是国民政府高层在之前就分析到的。早在中日全面开战之前,就有高参做出过预测,一旦中日开战,在各方面皆居于绝对劣势的中国军队将在丧失东南沿海大部分领土后,于华中地区,尤其是湖南、贵州两省,挡住日军侵略步伐,最终的中日大陆决战,也将发生于此。湖南、贵州两省,同样是中国军队发动反攻、光复大量失地的起点。
到了1941年12月8日这天,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已这么多年,大规模反攻仍未展开。鏖战于华中地区的中国士兵们,特别是一线战壕的士兵们,每天得防着日军冷枪手的骚扰,时刻准备迎接日军劈头盖脸的炮火覆盖,偶尔再顶顶日军发动的局部进攻,保住阵地,或在丢失阵地后,在长官们的强令下不惜代价夺回阵地。如果日军不炮击他们,也不派兵攻打他们,那么他们就会选择适当的时机,派出一些冷枪手去骚扰日军。一天天就是这么靠过去的。说实话,相对于抗战爆发之初,眼下他们死人并不多,就是熬人。
宏观战况便是如此。继续表微观。
两个浑身披挂枯草枯枝的中国士兵,俯卧于冰冷潮湿的地面,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蠕动。华中的冬季同样很冷,与北方的冷不同,华中的冬季属于阴冷,北方人刚到这里是绝对不适应这种冷的。处于冬季的华中地区,从黎明开始,四下里往往为浓雾所笼罩,能见度特别低。恰是这种浓雾,为双方冷枪手提供了隐蔽出行的好机会。
两个浑身披挂枯草枯枝的中国士兵之一,书虫子,国军少尉,23岁,西南联大师范院历史系出身的学生官儿。山东泰安人士,书香门第之子,几天前才从教导队毕业下到这个连队,连里挂名的排长,却有名无实——老兵油子根本不认他。连里的兵油子们讲话:“这货属于识字儿识堵了的那种。”为啥这样说?放着好好的教书匠不做,非要混进丘八群里吃军粮,白瞎了一肚子的墨水不说,关键是这文化人当丘八屁用没有啊,“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说谁呢?不是识字儿识堵了还能是啥?书虫子本有名字,可自从教导队结业他下连,基本没人叫他大名,还跟大伙儿没咋混熟呢,大家就开始“书虫子”、“书虫子”的叫着,连兵崽子也这样没大没小的叫,典型的目无官长,有犯上之嫌。偏偏的,书虫子就没啥脾气,不是他不想发脾气,实在因为就连身经百战的连座大人也这么叫他;况且,谁让他自己非要背着那么一大摞书进一线战壕的?被战火淬油了的大字不认识一个的老兵们看见他这德行的,不认为他脑袋有病才怪!不叫他书虫子又能叫他啥?书虫子只能黯然神伤地接受既定事实,心不甘情不愿的也只好真当自己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叫“书虫子”。今天,据他从军日志所记载,他下连的第六天,这样一个冰冷潮湿、浓雾茫茫的黎明,他受命当冷枪手出动袭扰占据某阵地的鬼子,宗旨就一个,不让鬼子们好好待着,打不死鬼子也要闹腾鬼子。至于能不能活着回来,就如此前无数批受命出击的同僚一样,全凭自己造化。
两个浑身披挂枯草枯枝的中国士兵之二,跟书虫子搭伙的那位,连里的雅号为“羊蝎子”,43岁,老兵油子,干巴瘦,身上除了皮就是骨头,尤其那脊梁骨跟羊蝎子真像,于是有了“羊蝎子”的名头——仗打到今天这个份儿上,前线战壕物资奇缺,丘八们饿得俩眼冒绿光,所以给人起的外号就有了鲜明的时代特色。羊蝎子,哪地方人不知道,八成父母是逃荒的难民,到了少林寺附近就走不下去了。从小没爹没娘的,被少林寺一个赖头胖和尚捡了回去,没剃度却也吃斋念佛,跟护院武和尚练过拳脚功夫。15岁那年,不想正式剃度一辈子忍受清苦寂寞生活的他,告别众僧离开少林,乱世之中他没啥手艺,也就吃不饱饭。快饿死的他只好去投军了。身处乱世的粗汉子,怕是也只有当兵才不致被饿死,那时候的人倒也不太在乎在战场上跟狗似的被别人打死,死了连块埋的地儿都可能没有。话说回来,这苦逼的年月,当个良民就真能寿终正寝了?羊蝎子,跟过军阀孙殿英,跟过西北军冯玉祥,抗战之前跟上的是西北系分支29军,典型的老兵油子。在长久的军旅生涯中,某些时候饭后侃大山,他偶尔会跟同袍们讲讲他当年在喜峰口时的威风。据他自己说,他凭着一身好功夫,在喜峰口砍下不少鬼子的脑瓜子。只是这说法也只有刚下连的新兵蛋子相信。跟鬼子硬碰硬过的老兵谁信这个?羊蝎子真如他自己说的那么厉害,咋到现在才是个上等兵呢?八成这二逑货也没跟少林武和尚练过功夫,充其量给伙房的和尚打过下手,要么就是看菜园子的,不定惹了啥祸才离开少林,说白了就是让和尚给撵走了。兵要是当油了,闲聊时扯出口的话基本七分假三分真,兄弟们听着哈哈一笑就过去了,谁要当真谁是傻**,谁又真的是傻**?
羊蝎子和书虫子,一老一少,一兵一官,缓缓蠕动于冰冷潮湿的地面。羊蝎子板着脸看不出心里想什么,反倒是少尉军官书虫子,明显紧张。
爬行了这么久,四下里渐渐亮堂了,还是有雾,但估摸着快散了。并且,羊蝎子凭老兵灵敏的第六感,饶是能见度奇低,也已能觉察出鬼子的阵地就在前头不远处。羊蝎子打着手语通知书虫子,现在该选点儿了。书虫子左看右看,随手指着一片洼地,这学生官儿八成也没咋好好学教导队的教材吧?羊蝎子这么想着,撇撇嘴,打手语表示:“那里不成,跟我走吧。”
于是书虫子乖乖地跟着老兵油子羊蝎子,俩人一前一后继续蠕动,在雾散之前终于藏在了一片正对鬼子的方向虽然无遮无拦却植被茂盛的草稞子中间。安顿下来后,羊蝎子低语:“就刚才你娃选的破地儿,纯他妈坑爹用的!你瞪大眼睛瞧瞧你身上的披挂,那洼地哪有相同的枯草枯枝?你老叔我选的这地儿呢,看起来无遮无拦,可在位置上说咱们是背对太阳,鬼子正对太阳,鬼子的眼神就不好使了。再者,咱后头不远就是坟圈子、干河网,沟沟坎坎比较多,便于撤退,便于二次冷枪,鬼子真发狠了,只要咱腿脚快,机关枪也招呼不到咱。关键就是,草稞子跟咱身上披挂的物件差不多。娘的,就你娃这点儿常识,学堂和教导队的学问都学狗肚子里啦?”
书虫子嗫嚅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掺杂京腔和山东味儿的国语:“你丫闭嘴!俺是你排长!”
这句话就足以说明他有多紧张,使得他已丧失了与人辩论的能力,放在以前,他可是大学里辩论队的主力选手,能说会道可就属他了。
羊蝎子不屑地:“切!屁的排长!跟你老叔卖弄啥呢?你娃就是个识字儿识堵了的空心大萝卜,才来连里几天啊?要我看,哪伙子兵跟上你这么个怂蛋空心萝卜排长,保管死得连渣子都剩不下,你跟你老叔装他妈啥长官啊?装也装不像!”
书虫子的白脸憋得通红,读书人的憨劲儿一上头,就非要掰扯出个子卯寅丑来,要不然心里不舒坦!可他的还击也显得那么无力,饶是言语犀利,语气却太软。他还嘴:“你好?你就是个能把一看成扁担的老土鳖!你教训谁啊你?”
羊蝎子却不再说话,据起老中正瞄向正前方,算风向、调标尺,那把式有板有眼,倒也真唬住了还不咋会摆弄枪的书虫子——教导队也不全是那么正规,起码书虫子待过的那个教导队,说是培训作战军官用的,却把大部分课堂时间用来生背各种军事著作和蒋光头的各种训导。所以,书虫子这么个刚摘下学员牌换上少尉衔的野战连队挂名排长,在枪械方面只明白三点一线,在靶场上打过二十发子弹,可要说更复杂一些的枪械课程,他学都没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