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烽烟悉数点起时,那燃起战火之人,此时却离了旻国,只身一人一骑,向邕国一处桃花林而来。桃林数里,粉红的花瓣,朵朵似梦。落在地上,宛如铺了一地的缤纷地毯。而那淡粉当中却偏偏闯进一抹天空似的蓝,似水晶般透明纯粹。
不过一会儿,她终于在一处桃花树下,找着了那个红袍华发之人!
但见其苍苍白发,头戴红冠,绚丽红袍,夭矫丰艳!如霜胜雪的面容,有着说不出的天姿无伦,道不尽的冰清绝俗。似这十丈软红中历经繁华颓唐,唱出的一支靡丽悲歌;又像是天山上皑皑白雪上从鲜血淋漓的心脏上,开出的一朵流血泪花!
他此时就那样宛如霜雪红梅般,静谧的舒展于苍穹之下,萧然之姿,见之忘俗!
白发戴花君莫笑,人生何处似樽前;我是人间惆怅客,过往追忆已成殇。
他,便是东方五国都盛传的天才设计家——令天下惊若天人的“悲鸿公子”君莫笑!
“临风?”
那血冠华发下嵌着一双明若琉璃、灿若星辰的秋眸,如雪般通透,如霜般清冽,如黑夜的星星般明亮。那声更似穿越山谷,伴着那青山碧水之风光,与方方初绽的风荷唱和。
兰临风一看见他便直接扑到他怀里去,最近憋了许久的心事,似要在此刻全都释放。那眼中并没有半点泪水,可偏偏一张脸却比海水都要苦涩三分。可偏偏心里再多的苦,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君莫笑傻愣着看着埋进自己胸口的脑袋,纳闷这人怎么从玉国王宫变到这儿来了?遂十分诧异道:“谁那么有本事?居然能把你给欺负了?还有,你这声音是……”
兰临风抬起头幽怨地瞪着他,不答反问道:“你说你,做个耳坠能远赴千里。做个衣袍,还能跑遍五国。你就不能消停点吗?非要一年到头连个人影都不见。若不是我早就建好的消息网,哪里知道,你居然已经从旻国跑到这邕国了?”
虽然大家从小到大关系也差不多。但她和聂云卿的事,她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似乎唯有这个整日痴迷设计千山万水跑来跑去的家伙。因为他看似痴迷设计,但同时却也心若琉璃的将一切世事洞悉于心。
君莫笑将手中正雕琢的一颗发着淡淡银光的宝石,举到兰临风面前。目光专注在宝石身上,道:“不一年到头人影不见,又哪里去寻找灵感,去制出这样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看,这可是我专门来这邕国应山桃源冰室中,找了好久才找着的泛银光的宝石,做成较小的珠子竟正好九颗。若是镶嵌在王冠上,该是怎样的精美绝伦呀!”
兰临风实在很无奈的睨了这痴人一眼,抬眼向周围张望了几眼,道:“悲鸿呢?你只管找自己的宝石,可把悲鸿丢哪儿去了?”
君莫笑依旧专注的盯着宝石,面上无限欢喜:“它闲得没事干,就知道到处蹦跶。我能有什么办法?自然是它蹦它的,我干我的。”
“你……”兰临风刚有些愤愤得瞪大了眼,却听得天空中莫名传来一声嘶鸣——
“嘶——”“嘶——”
一只冷色调的血色悲鸿从天空掠过,仿佛长空天宇中穿越过的一条血色残阳;那声凄惨尖嗥,正是为这个乱世唱出的绝伦凄美!
看见那只血色悲鸿,兰临风面带微笑的招了招手,道:“悲鸿,悲鸿,到我这里来——”
那只血红色的鸿雁就那样嘶鸣几声,落在兰临风手掌心上。竟是一只头、足、喙皆雪白,其余则通体血红的鸿雁。
兰临风将其托在一手掌心上,另一手则抚摸着它的血红羽毛,脸上带着近来少有的欢畅。
那君莫笑竟忽然将手中宝石一收,然后拉了拉兰临风,向着桃源深处迈步——
“千里迢迢专门来这儿找我,莫非又是你与云卿发生什么事了?”
兰临风这才释然:虽是痴迷服饰设计,但幸亏这人眼里除了设计之外,还好歹有个她。她刚刚的苦涩,也是看在眼里的。遂将他们两人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说了个遍。
桃花林中,清风袅袅吹过,几只斑斓的蝴蝶翩翩飞过,让人如置梦中。
这近十年来的岁月,云卿因谋士的身份及本身的意愿,多年来常伴她身边的唯有他。从小到大,他们曾踏青山、舞红尘、醉流年,尘世里的相伴,醉如夏花。所以,在没有任何亲人的日子里,逢年过节,他们却唯有彼此。
她虽只当他是聊以相伴的玩伴,聪颖过人的徒弟,更或者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可终究人非草木,多年的相伴终究还是让他入了心,成为她过去世界难以割舍的柔情。
却不知这模模糊糊中,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所思所想、算计筹谋中,对她,也开始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明确目的。
“不知道谁不知道他?那小子那晚在山野别居做出的一副痴情款款的模样,却定是下了好一副决心,藏了好一番算计。就如上次,一次拒绝便令我计划的方向偏转。我又焉知不是他动得手脚?若是再一次拒绝会如何?我实在难以想象。他算准了我因着从小到大的情分,舍不得对他下狠手,便能一步步得寸进尺,让我难以招架。”
兰临风从玉国说道旻国,将自己与聂云卿先后冷战、算计……等全都说完,最后说到那晚二人的最后一面。
风华绝代又如何?本事滔天又如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己亲手养出来的雏鸟,如今早已长成。她当如何?她能当如何?那人能凭着她对他那独有的不忍,去肆意索取夺掠。可她却偏偏无可奈何。
或许,终究有朝一日,这让没心没肺的自己都无法割舍的柔情,会化作利剑刺穿自己的胸膛。
君莫笑听完,便甚为奇怪道:“你因无法回报他的一腔痴念,所以才无法坦然接受他继续的付出么?”
兰临风想了想,有些为难的点了点头。没错,她无法让自己这样去无情利用他的一腔痴念,而为自己谋利。
君莫笑停下脚步,轻笑道:“这道奇怪了!既如此,少均、承义他们所做的一切你怎么不觉得愧疚?只因他们没有对你付出痴念,也没有对你的妄想?所以,承义即便是将整个旻国送给你,你也只觉得感动,却也不觉得负累?”
“这……”兰临风砰然醒悟,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她竟是这样想得?只因不论少均、承义不需要她还,更对她无情感上的所求?
不,不对。
兰临风摇了摇头,遂对君莫笑道:“不论承义、少均、靖宇他们,都与我乃君臣关系。他们追随我,一则为了报恩,二则也是为了自己一番事业。三则……譬如承义,他将旻国送与我,一方面是因恩义、关系、甚至效命于我。但另一方面,那是因为他远见卓识,并心存仁义大爱,知道这是对他旻国最好的结果!”
君莫笑呼出一口浊气,淡道:“这不就结了?其实说白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一样受过你的恩惠,一样被你揽尽这个政治集团,追随你也一样功成名就。你对其他人的相助给予毫无愧疚,只因为他们想要的你都能给。对云卿的付出无法坦然接受,只因唯独他所求的乃是你无法给予的。你说,是不是这样?”
兰临风怔住!眨眨眼,貌似、大概、可能还真是。那如果是这样,该当如何?她又将一双目光投向君莫笑。
君莫笑十分无奈的敲了敲兰临风的脑袋,道:“你说你,平时聪明精细的跟鬼似的。怎么碰上这种事反倒糊涂了?”
兰临风丽色无双的脸上尽是不解。眸光不再是以往的慧光尽蕴,而是充满了无尽的询问。
“你曾救他于血手之下,授他以文德功法,供他于锦绣之间。你是他的师,是他的君,更是他此生都无以为报的恩人。纵使他为你做尽肝脑涂地之事,也是该的。从来都有他欠你的,你又怎么会欠他?”
兰临风脑袋一个激灵,似才猛然醒悟。对啊!她何必对他的付出不能回报感到痛苦?她又哪有利用他的情义为自己大业谋利?他所做的,又岂能因为比其他人能力强,或者因为他多情而改变?
她这样自以为欠他,莫不是因为她心疼他?心疼他多年痴念却只能……
君莫笑续道:“即便欠……那也只是欠了一番情义罢了。但男女之事,素来只跟当事人的心意有关,跟那感动付出也未必有多少牵扯?而且,你也曾因自己想专心事业拒绝过他,他也不是不明白。但却依旧止不了自己的心意而处心积虑想得到你。这便是他的不是了!”他转头看着兰临风的面庞,眯眼淡笑道:“真是好算计,竟是连你也给绕进去了。能把你的心都搅得一团糟,这家伙的本事当真是越发长了!”
兰临风默然,眼中有些微微的痛:“或许……是我曾在宫殿中那番拒绝,伤透了他的心。这才让他产生这样的势在必得!”
胸中忽地莫名一窒,忽然有一种想扇自己一巴掌的冲动。在这个收复东方的关键时刻,却偏偏产生这样的为难。这到底是造得什么孽呀!
君莫笑却担忧的望着她,一手拍向她的肩膀道:“临风,在这个关键时刻,若有半点的差池,那么……”
一言惊醒梦中人!
兰临风似感到空中一盆冷水浇下,浇得她整个人瞬间回归明朗了!多日来的雾障全都浑然不见,有得只是脑海中依旧存在的理智和冷静。
“将军,这应山桃源,当真是十里芳菲,处处桃花。我等不虚此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