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林晞了。
靳明站在地址显示的那家花店门口。小小的店面，大大小小的柔软的花朵深处，果然是那个人，吗？
铺满花枝的操作台后面躲着一个背影，她闻声回头，说“欢迎光临。”又是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眼睛黑得像墨，瞳孔却发着光的女孩。
遥远的从前，某一天某一时刻，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容貌，也曾这样望着靳明，说了一声，“你好啊！”有些人，只要遇到过，对视过一眼，无论中间经过多少流年，再碰面，都能一眼确定，就是这个人，不会错的。
“林晞，林晞？是你吗林晞？”
靳明早就绕过操作台走到林晞身边，抱住她的肩膀。
“林晞，你没有死，我就知道你没有……”靳明暴露出从未有过的激动兴奋。但林晞被这个猝不及防的肢体接触吓得拼命挣扎。
“请你放开我……”林晞的轮椅撞到了花架子，她本人失去平衡，挣脱靳明的同时，摔倒地上。
靳明被另一个人狠狠推开。只见一个高大的女人走过去将林晞扶起来，抱回到轮椅上。
“林晞小姐，您哥哥林钧让我来接您回家，以后我将会负责你的出行接送。我叫佳妮。”
“哦……你就是，佳妮啊。”林晞的声音里还在惊吓中的颤抖。她不安的眼神对上了焦灼困惑的靳明，又迅速离开。
叫佳妮的高大女人转过身来，她几乎和靳明一般高。佳妮的肢体是表达保护和防卫的，但她的眼神，意外地呆滞。靳明看到了。
这是一个魂偶。因为躯体和灵魂不是同一个人的，而是被强行拼接，它们最大的特点就是眼神空洞。
“先生，请你马上离开这里，我们结束营业了。”这个魂偶以驱逐者的姿态站在靳明面前，她根本不了解靳明是可以动一动手指头就了解她的存在。又或者，魂偶的强硬态度皆来自她背后的驱使者。那个男人根本不在乎靳明会怎么做。
靳明就这样，看着那个心心念念的林晞，柔弱地坐在轮椅上，逃避着他的目光，逃离他的身边。
不对，靳明在这张熟悉的面孔下看到了纯粹的陌生与不安。她的眼睛鼻子嘴，她的脸庞她的头发，她的肌肤，她的一切都是林晞，名字也叫林晞。但她不是那个林晞。不是那个曾经与靳明朝夕相处的女孩，不是那个吻过他脸颊的女孩，不是那个后来出卖了自己灵魂的女孩。不是。这只是一个单纯的人类。
一副单纯善良的白色灵魂，像天使一样。
皮肤曝晒得黝黑干燥的环卫工人，骑着三轮车停在花店路对面。他一直都很认真仔细地清扫落叶和垃圾，直到靳明走出花店，工人用余光一直关注着。关注着靳明，关注着推着林晞出花店的高大女人佳妮。
时钟恰好指向午夜十二点。靳明家的窗户，猝不及防地被一只黑色的小鬼冲破，玻璃渣子碎落一地。那只小鬼踢碎了靳明精心挑选的小雕塑，踩脏了沙发，正撕咬着靠枕，凌乱地抖落出羽毛。靳明此时正在厨房的吧台边上，目睹了这只顽劣的小鬼所有行径。
靳明挥挥手，指尖发出几道光，扑向小鬼，将其任意切割。小鬼的身体被切割至心脏，便瞬间化为灰烬。
靳明的住处一直都有自己建立的屏障作保护，方圆五公里根本不会有恶魔入侵。小鬼力量浅薄，更加不可能自行闯入。
“靳明。”声音仿佛来自上上个世纪，来自深渊，或者，来自心里。
靳明从自家破碎的窗户纵身一跃，落在地面上。他那双青灰色的眼睛捕捉到一个白色的影子，飘忽不定。
“靳明。”这次的声音像极了刚才在家里捣乱的小鬼，顽劣，戏谑，又因为是女声，充满暧昧。但是极其让靳明厌恶，恶心。
“滚出来。是你吧，夕絮?”靳明脚边已经生成了光圈，预备把东躲西藏的夕絮轰出来，让她站在自己面前好好说话。
后背和肩膀忽然接触到微妙的体温，耳边的空气不自然地流动。靳明分明是被夕絮从后面环抱着了。
“靳明，我看见你了。在花店，和一个叫林晞的人类……啊，白色的灵魂，大概很好吃。”夕絮仿佛在谈论一份食物。不对，夕絮就是在谈论对她而言的美食。
离她远点！靳明指尖向身后一刺，却扑了个空。
“米迦勒大天使，看哪里呢？”
夕絮终于乖乖地站在靳明面前了，但准确来说，她漂浮在路灯的光晕下，臆造出神灵降临的假象。并且让自己居高临下。
“死亡信使为您准备了全新的戏码，请您和您的十字军……对了，还有那个人类，一定要来捧场哦！”
那团烟雾，无手无脚无脸，满满的都是挑衅。
“心岑，可以麻烦你来我家一趟，帮我修点东西吗？”
任心岑拿着眉笔，对着镜子在脸上笨拙地戳自己。上班的时候同事们在聊化妆的事情，她好奇听了几句，把化妆判断为人类生活的必修课程，特别是对于女人。于是就买了几样化妆品，开始学习。
化着化着，一看时间，没想到花了那么长时间。心想人类的生活真复杂，抓起包包马上冲出家门，尽快赶到了靳明家中。
一进门，看到客厅可以说是满目疮痍的景象。
“这是……怎么了？”
“喏，小鬼来捣乱了。把我好不容易弄到的雕塑也摔碎了，所以要麻烦你动用技能了。拜托你了！”心岑还是第一次看到靳明拜托的眼神。
心岑挥舞指尖，手背上亮起了十字架标志。玻璃窗的碎片，雕塑的碎片，杯子的碎片，花瓶的碎片，还有沙发的碎屑，通通悬浮起来，然后一点一点，跟随心岑的指引，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完整地连接回去。
修复。正是任心岑作为十字军被赋予的技能。
基本的修复没有花费心岑太多功夫。她还额外地把玻璃窗以及沙发上原先有的小刮痕一并修复了，让靳明的家居翻新到了刚刚装修好的模样。然而屋子的主人靳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正在吧台上，拿着剪刀，倒腾着一堆花。
“靳明哥，你在……插花？”
靳明带着手套，一手拿着花，一手拿着剪刀，一惊一乍地给花修剪枝叶。一时间枝条乱飞，有几次还飞到了靳明自己的脸上。
“我前些天，和一个女孩子闹了误会，把人家吓得不轻。打算亲手做一盒花送给她，算是赔礼道歉了。”
靳明的确买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号礼物盒，并且按照设计图把不同的花排放在里面。可以看出来制作者的心意，但更明显的事实是，制作者是个新手。里面的花高低不平，有斜的，有歪的，还有的貌似被蹂躏过，耷拉着脑袋。总之，整体画面很凌乱。
任心岑还是第一次看到靳明笨手笨脚的样子，居然有点可爱。可是他说道歉，他说一个女孩的时候，任心岑的心里却升起了难以名状的情绪。
“那个女孩……是怎么样的？”任心岑很想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值得让一个天使为她笨手笨脚地做插花。那个女孩到底好在哪里？
嫉妒。
这个词语在十字学院的课堂上出现过。嫉妒，属于人类的七宗罪。
“那个女孩叫林晞，自己经营一家花店……她就像天使一样。”靳明说到这里，温暖地笑了。即使他常常都是浅浅地微笑的，但这样的笑，任心岑鲜有见过。他合上礼物盒，仔细地给盒子系上缎带，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美美地等着送到那个女孩手中。
那叫期待吧，那是幸福吧。
一家高级咖啡厅里，坐着的都是穿着打扮精致讲究的人。一个穿着复古款式西装的老人，犹如一百年前的绅士，优雅地坐在这家咖啡厅里，细细地品尝杯子里的咖啡。老人的对面，蹲着一个蜥蜴一样的人。
魅龙用自己的尖爪子捻起杯子，盯着杯子里的咖啡，半喜欢半厌恶地舔着。忽然他打了个冷战，扭头望向咖啡厅门口——好几个神情严肃的人推门而入，正朝他和老人的桌子走过来。
那群人站在老人和魅龙的桌子前面半米开外，一字排开。魅龙看着他们，尴尬地“呵呵”，向老人投去眼神。
咖啡厅里安静下来，仔细看看，其他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连液体也停止流动。无形中，咖啡厅成为天使设置的结界。
老人放下咖啡杯，朝那几个俯视他的人微笑点头。看似温和慈祥的眼眸里，闪烁着猩红色的杀机。
“路西法，未经上帝允许，你不能离开地狱。你现在已经违反规则了。”为首的那个说得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我记得当年菲比斯只是将我逐出天堂，并没有限制我一定要呆在地狱啊。”老人将那群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巡逻天使呀？今天发现了我在人间喝咖啡，要把我送回地狱吗？”
魅龙一下子压抑不住，跳了起来，打翻了咖啡。他开始尖锐地放声大笑，大声地嘲笑那些个天使。谁知道其中一个天使立马给了他一记攻击，灼伤了他的鳞片。
“魅龙，收敛点。巡逻天使虽然是逛大街的，但是攻击力一点都不容小觑。”路西法拿起杯子，再喝一口咖啡。“你们知道，我不能率先攻击天使，不然菲比斯就会立马攻打我。但是你们也知道，你们除了在这围着我，什么也不能做。不无聊么？”
“保卫人间的安定，是我们的职责。在这里围着你，限制路西法的活动，自然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保卫人类的安全？你们天天守着这堆渣滓，自以为荣耀？哎……过了这么多年都不得开化。”路西法缓缓站立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拿起椅子旁边一柄做工精致的拐杖。拐杖的手柄是一个骷髅头。
“你们还年轻，没见过世面。今天，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人类，到底是些怎样的动物。”路西法说‘人类’二字的时候，语气加重。他朝天使们微笑，露出了自己的洁白的牙齿，看上去是白骨的颜色。两抹猩红色在他的眼睛里肆虐开。
路西法的拐杖轻敲着地面，一，二，三，四。
结界解除了。咖啡厅里的人们又继续喝咖啡，聊天。
魅龙突然打了个机灵，立正站好，然后向右转。只见他双手麻利地解开腰间口袋，伸手进去掏了一会儿，眼睛转了转，心想，有了。魅龙突然奸笑着，跳到了天花板上，从口袋里掏出大把的金银首饰，往空中一扔。
刚才还十分优雅礼貌的人们，抬头看到满天飞降的意外之财，竟然开始抢夺起散落的金项链，银手链，钻石吊坠，祖母绿戒指……天使们看着这些人有的破口大骂对方贪心，自己手里紧抓住半条银链子，有人索性动了拳头，还有的人，拿起瓷器杯子准备砸人的脑袋……
“这才是人类真正的样子。仔细看好了。”
路西法的声音还在，人却消失了。
巡逻天使们这辈子都只在学院里听说过，冥河水是多么冰冷，绝望，恐惧。今天，却在路西法猩红色的眼睛里触摸到了那冰冷，绝望，恐惧。
虽然今天是工作日，林钧意外地中午时间离开公司，专程开车到花店和妹妹林晞共进午餐。即使林钧的情绪一向不外露，但是若有若无的忧虑还是写在微微锁紧的眉头。
“哥哥，你是不是……？”
……
林晞发现哥哥虽然打包了大酒店的美味菜肴拿到花店来和自己一起吃午餐，眼神却一直在巡视周围，充满了警惕。持续了一顿饭。
“哥哥？你是不是担心前些天来花店找我的那个男人？”
林钧的担忧被一语道破，他的注意力也终于全部回到林晞身上。坐在轮椅上的少女，自她能记忆以来，一直生活在林钧的百般呵护下。她不需要知道外面的世界多复杂，不需要知道人心的‘恶’可以有多恶。林钧希望，一直希望，林晞只需要善良单纯地活下去就好了。哥哥会一直保护她的，一直，一直，尽可能地长……
“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他只是一时间认错人了，太激动才……我是自己从轮椅上摔下来……”那个来字还没说完。
“你怎么知道他只是激动？！你认识他么？！那个男人可以把你拽下轮椅，也可以绑架你，甚至可以……”林钧语气激烈，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话。
林晞扬起嘴角，笑成甜美。“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最爱我了！”
林钧看着那个微笑，所有的冲动，愤怒都弱了下去。那个微笑，那个人说的话，就是这个偌大的世界，还继续存在在林钧一呼一吸里的理由。
“你已经安排了佳妮在店里陪着我，”佳妮不是普通的女助理，她身材高大，反应迅速，具备保镖职能。只是她总是显得沉默寡言，甚至木讷。“你自己也连续几天专程过来陪我吃午饭。那个人这几天都没有出现，他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就别想太多了！好啦！回公司吧！有什么事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林钧上车前，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林晞好久。林晞一直微笑挥手。林钧放弃了一个念头，心里无助地松懈下一口气，钻进车厢。
林晞不知道的是，哥哥的车子里多坐了一个不速之客。
拄着骷髅头拐杖的老人家路西法，正坐在林钧车厢的后座。他没有正眼看着林钧，只是充满期待地望向前方。
“这是夕絮的意思，也是林晞的意思。你作为她的忠仆，应该无条件服从才是。”
林钧攥紧了拳头。
路西法瘦骨嶙峋的手指头摩挲着骷髅头。“她始终要跟他见面，戏份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