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穿着一袭浅色的衣衫,走动之间如流云荡漾,立在花树下,说不出的清秀雅致。
蔺悠儿偷偷瞧着,扑哧笑了。
“你来干嘛?既然我是坏人,还找我做什么?”她站起身,昂头挺胸,努力做出一副骄傲。虽然鼻尖泛红,眼角有泪,但是他来了,那些就都过去了。
“哼,哪个想来?我才不想找你!”他比她还要骄傲,眉眼都是不耐烦,“夏姑娘叫我来赔礼,我来过了,现在要走了。”墨言说走就走,扔下句根本不算赔礼的话,拂袖便去。
蔺悠儿愣了。
花影错落,那个背影在眼中水雾模糊。强作的骄傲刹那崩塌,她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从小到大,没人敢怠慢她。她像颗明珠,被大家捧在手心,呵护有加。于是,她眼高过顶,骄傲地对旁人不屑一顾。可如今,她另眼相看于人,而那人,却对她不屑一顾!
“你……你才是坏人,你欺负我……”她哭着控诉,蹲坐在地,狼狈又委屈。
呜咽中,忽觉光线变暗,她抬起头,泪眼婆娑。那个说走就走的人又回来了,站在刚才站的地方,一脸不悦。
“喂!少胡说,谁欺负你了?”墨言瞪着她,气哼哼道。
“就是你!”她一抹泪,腾地站起,抽抽嗒嗒,“我去告诉夏姐姐,你没道歉,还欺负我!”
“你敢?”
“我敢!”
一时静了。墨言盯她,她也盯他。隔了一地花瓣,二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
“你……不许告状。”终于,墨言被挟了软肋,有点泄气,瞅她一眼,气鼓鼓踩着地上已经稀烂的花瓣。
“哼,这个么……”她得了头筹,登时开心,看着他洋洋道,“算了,本小姐大人大量,才不和你计较。”
墨言闻言,稍松口气,但仍不放心,半信半疑地追问:“真的?”
“喂,你小人之心!”她撅嘴佯怒,忽然眼珠一转,扑哧笑了,“也罢,我是虚怀若谷的,你若不信,我们击掌立约。”说着向他伸出手,爽快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他立刻举手回应。
花荫深处,掌声清脆。二人双手互击,达成一个共识。
“那……我不是坏人了?”蔺悠儿笑起来,眼角犹带残泪,迎着日光晶莹剔透。
墨言撇撇嘴,歪了头不说话。
她笑得更欢,一扯他的衣袖:“喂,这些花被踩烂了,怪可怜的,我们把它埋了吧。”边说,真的蹲下去捡残瓣。
墨言不动,看她俯身收拾,哼哼道:“是你踩的,我才不捡。”
“你也踩了。”她抬头,挑眉相对,“就在刚才,你也踩了。不信看你的鞋底,还沾着呢。”
他别开脸,闷闷不语。衣摆下,双脚偷偷移动,在草地上蹭着鞋底。
蔺悠儿佯作不见,回过头,捂嘴发笑。
院中流光浮动,两个身影一粉一白,粉色蹲着,白色站着。慢慢的,白色身影也蹲下来,和粉色凑在一起,指指点点,捡拾地上花瓣。
艳阳花影下,粉白二色映衬一派天真,就像两个孩子。
阳光穿窗,窗棂的影子落在地上,一寸寸变短。夏云依蹙起眉,又扭头去看房门。
快一个时辰了吧?他还没回来。
想到那张万般不愿的脸,夏云依蹙眉越深。不过陪个礼,需要多久?何况既不情愿,更没道理逗留。莫非他孩子脾性一起,不知轻重,说些不中听的,将蔺姑娘惹恼了?
担忧陡然加重,夏云依坐卧不安。
蔺姑娘虽然善良,但观其情态,也是个被宠大的。两个被宠坏的凑在一起,会怎样?
惺惺相惜?怕不可能。不屈人下?多半可能。一言不合?绝对可能!万一……真的一言不合,那……吃亏的必定是他!难道吵起来了?还是动上手了?该不会受伤了吧?
禁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急。她掀开被,趿上鞋,就要出去。
咿呀——门忽被推开。
夏云依抬眼,顿时舒了口气。紧绷的心思一松,腿脚发软,又坐回床边。
来人一见,赶紧奔至,小心扶她躺好,嘴里嘟囔:“夏姑娘,你身体还没好,又要下床。”
夏云依莫名发闷,也不理他,拥了被子半躺,郁郁不语。
“夏姑娘,你不舒服么?脸色不太好呢。”墨言浑然未觉,仍旧凑过来,殷勤探问。
“没有。”夏云依闷哼了声,回眸间,目光忽然一凝,“这……怎么弄的?”
月白衣摆上,几点污渍浅淡,像在地上沾了土,没有拂净。夏云依上下打量,眼神犹疑。墨言向来衣不染尘,难道真的和人打架?
“哦,不要紧。”墨言低头一顾,撩起衣摆,随意振了振,“我们方才在院里捡花瓣,弄脏了。”
“我们?”
“嗯。”墨言点点头,解释道,“我们,我和那个蔺悠儿。”
夏云依闻言一怔,半晌,哦了一声,担忧散去了。
“……夏姑娘,夏姑娘?你怎么了?”
夏云依一惊,才觉自己正在发呆。
“我……没什么。”她摇摇头,勉强一笑。
“夏姑娘,你要好好休养,快些康复。”墨言凑过去紧挨她,陪坐在床畔,“等你稍好些,我们也去院中赏花。这里花树生得不错,虽说还比不上我家,但总好过闷在房里。”
墨言看着她,言笑晏晏,月白衣衫沐浴柔光,眉目间一片恬愉。
她相顾出神,朦胧间回味他的话。“好过闷在房里”,果然,他最讨厌闷在房里。能如常人一般随意,是他自幼的憧憬,如今他沉疴渐去,可为了她,又要被闷在房里。
一定很闷吧?夏云依垂了眸,双手在被子下绞紧衣摆,踌躇欲言。
叩叩——房门忽然响了。粉色身影翩然飘入,后面跟个劲装男子。
“夏姐姐,信已送到了。”蔺悠儿欣然而至,朝身后的男子招手,“张义,你来说。”
“是,小姐。”劲装男子略躬身,恭敬道,“属下快马进城,径至城东别院,却未见到那位陈管家。据门童说,所有人都出去寻找表少爷了,不知何时返回。属下不敢耽搁,于是留下口信,即刻回来复命。想必陈管家接到口信,定会来此接人。请二位宽心。”
“哦,那就好。”夏云依终于放下心,舒口气颔首道,“有劳了,多谢。”
劲装男子语毕退出。蔺悠儿却走近前,笑靥甜甜:“夏姐姐,这下你不必担忧了,那管家得到信,还不快马加鞭?保不准,你们今晚便可到家了呢。”说着伸出两指,轻扯床畔少年的衣袖:“喂,墨言,你又没受伤,闷在这里作甚?不如去赏花吧?”
“不去。”那人却不领情,扯回袖子,懒懒瞥她一眼,“我要留在这儿,陪夏姑娘。”
“夏姐姐需要静养,你在这里,分明打扰她。”
“才不会!再说,夏姑娘才不嫌我打扰!”
极短暂的安静,气氛暗昧不明。夏云依垂眸不语,紧紧盯着锦被上的刺绣,似要将被子看穿个洞。青丝遮掩下,耳根有些发热。
“那……那你更应出去!”蔺悠儿一咬唇,昂头看着他,理直气壮,“夏姐姐要静养,不宜走动。你才更应出去,多采些花来摆在房里,也好悦目怡神。”
这个提议似乎不错。他踌躇半晌,没有搭话,却小心翼翼偷瞧病人的脸色。
夏云依仍未抬眼,目光还聚在那朵刺绣上,像没听见他们说话。
“夏姑娘,你……你喜不喜欢花?”终于,他开口了,越发小心翼翼。
被问的人还没作声,已有人抢先回答。
“当然喜欢!哪有女孩不爱花的?这还要问?”蔺悠儿笑起来,笑得欢快,像听见天大的笑话。
夏云依的睫毛颤了下,慢慢阖目。那朵刺绣太华丽、太耀眼,她太习惯素净浅淡,不该逼视那样的明艳。
“夏姑娘,你……”
“嗯,你去吧。”夏云依微微颔首,却没睁眼。声音很轻,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可是,他听见了。
“哦,那好。我去去就来,你好生休息。”床畔一轻,温暖随之散去。伴着殷殷叮咛,他的脚步声渐远。
夏云依仍阖目不语,良久,才缓缓睁眼,看着一室空寂,勉强扯了下嘴角。花能悦目怡神?也许……不能吧。
清风入窗,淡粉纱帘飘摇如云,衬着整间闺阁,越发有种少女的矜贵秀雅。她静静看着,陡然生出一股厌烦。
谁说女孩都必须爱花?她就偏不喜欢!
花能悦目怡神,对病人有益?连她这个神医都没说过这话,旁人有什么资格去说!
愤愤地哼了声,她重重躺回床上。
这种感觉实在难受,若是行功走火倒还好说,可惜不是。胡思乱想中,她更加气闷,用力揪起被角,一把蒙住头脸。就这样黑暗混沌下去,什么也看不见,最好!
可惜,黑暗混沌并未持久。被角让人轻轻拽开,眼前再度明亮。她侧头,看见那张最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