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房门开合,屋里又静下来。烛火被风一扫,明晦不定,朦胧了他眼底神情。
“去休息吧。”夏云依看着他,轻轻道。白日的折腾对他来说,可不是等闲受罪。
“嗯。”他哼哼唧唧,却不动,左右端详床上,半晌小声试探,“夏姑娘,我就占一点点空儿。”
“什么?夏云依莫名其妙,呆了呆,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边的床空,登时涨红了脸,“不行!”
“哦……”他瘪瘪嘴,一脸失望,起身拖过把椅子,挨紧床边,“那我睡椅子好了。”
“胡说。”她恼了,瞪着他,“回你房间去睡。”
墨言摇头,揪着被角,期期艾艾:“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你不休息,我更不放心。”夏云依哭笑不得,什么时候轮到他不放心她了?
“我不要紧,反正病了这么多年,习惯了。可是,夏姑娘你受了伤,我还是……”
“你不听话,我生气了。”夏云依打断他,沉下脸,扭头朝里不再看他。
墨言慌了,讷讷站在床边,半晌,委屈道:“夏姑娘别气,我就走。”说着,不情不愿地挪开,一步几回头,许久才捱到门口,仍不死心:“夏姑娘,我就在隔壁。你若难过记得叫我,害怕也要叫我,睡不着也……”
“知道了。”夏云依回头朝里,憋住好笑,强压声音道,“快去睡吧。”
“哦。”
吱呀——房门再响,阻断了孩子般的恋恋不舍。她转过脸,不由轻笑出声。
没想到,那位蔺姑娘功夫倒好。夏云依动动身子,不由苦笑。
这一掌力道不轻,胸口仍觉闷痛。加上手臂曾被大力抓捏,虽未断了骨头,也好不到哪去。看来,注定要躺几天了。自从出师,向来是她医人,这次轮到自己卧病,感觉真差。
夏云依盯着床顶纱帐,默默寻思。
设计陷阱的人,究竟是蜘蛛一伙么?若说是,并无半点证据。若不是,又有谁会和她为仇?
果然……就是蜘蛛!她眯起眼,目光迸出恨意。
官府上当了,她也上当了。蜘蛛何其狡诈?
心头一凛,夏云依记起谢宜章的话,“不想连累他,就趁蜘蛛还未察觉你的存在,离开这里。”
晚了……已经晚了。蜘蛛已察觉到她,还有……墨言。
重重闭上眼,她痛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决然离开?!摆出一堆理由搪塞谢宜章:说他需要医病,可是,在她之前,难道就没人给他医病?说她不能袖手,可是,在他之前,难道她不曾对人袖手?说到底,无非是为一句她不想出口,也不敢承认的话:她舍不得。
结果,因为她的不舍,却害了他。
夜半更深,黑暗似被无限拖长。
隔壁客房里,烛火未燃。黑蒙蒙中,一抹浅淡白影靠坐床上,没睡也没出声。精致的容颜隐在暗里,分辨不清。唯独眸中那抹暗色,比黑夜还要深沉。
夜阑更疏,这一次的黎明,比任何一次等待都觉漫长。夏云依直盯得两眼发酸,才盼到窗外那抹晨光。
忍痛爬下床榻,跌跌撞撞来到门前。天刚放亮就去打扰主人,似乎太不礼貌,但是,她等不得了。
“夏姑娘。”
甫出房门,便被人扶住。扶她的双手小心轻柔,像怕弄坏什么易碎珍宝。她回眸,有些愕然:“这么早,你已起床了?”
“我担心你,睡不着。”身边的人眼圈儿泛红,上下细细瞧她,“夏姑娘,你去哪儿?是不舒服么?”
“没有。”夏云依摇摇头,安抚一笑,“我去找蔺姑娘。”
“找那个坏人作甚?”
“我不是坏人。”回廊那头,蔺悠儿正走过来,撅了嘴,带几分委屈,“夏姐姐,我想你一定着急送信回去,所以,早起过来看看。”说着咬了唇,去瞥那浅白身影:“你……你家住哪儿?”
“哼。”那人洋洋不睬,白她一眼,没好脸色。
“多谢蔺姑娘。”夏云依歉然点头,答道,“就在京城东面,出了东西长街,再过一条巷子,那是墨家的别院,大且华丽,很好辨认。”
“嗯,我知道了。”蔺悠儿应着,再偷瞥一下,“我立刻就派人去。”说完离开,转过回廊时,忍不住又瞥一眼。
夏云依微怔,跟着回眸身边。看见那一脸的厌烦,竟不由笑了。
“夏姑娘,你笑什么?”旁边那人忽然凑近,几乎趴在她脸上。
“啊……没什么。”她赶紧退开,心头一阵砰砰,望着空空的回廊,忽然出神。是啊,她笑什么?看到他讨厌对他很有好感的救命恩人,她笑什么?
“你不乖,快回房休息。”
耳畔一声轻柔,拉回神思。夏云依看进那双如潭的眼眸,里面清楚倒映她的神色,是在镜中从未曾见的柔和。
“听话,去休息。”那声音更柔,他像在哄孩子,半扶半拥,带她回到房里。扶她上床,盖好被子。
夏云依随他动作,不出声也不抗拒、
“夏姑娘,你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拿药。”
紧贴的暖意稍微退离,身侧一凉,她慌忙抬头。他轻轻撤身,退开半步却又顿住,停在欲去不去之间,垂眸一顾,含笑的眼底神情莫辨。
夏云依怔了怔。
“听话,我去去就来。”他俯身轻拍她的手,温柔的耳语像在抚慰。
“你呢……”她吸吸鼻子,盯着那幅袖角,“你吃药了么?连番颠簸,可有什么不适?”
“放心,我很好。”墨言笑了,佻皮中有丝得意,“我随身带着几颗药丸,足够了。就算不够,也可以再煎,我会背药方。”
“你……会背药方?”夏云依愕然,上下瞧他。回想那畏药如虎的模样,怎么也不觉他是个热衷岐黄的病人。
“真的呢!”见她怀疑,他立时委屈,撅嘴小声道,“每张药方我都会背,真的都会。”
她闻言,越发不信:“你从小到大,换过多少方子?全都会背,好去做个大夫了。”
“我才不记那些。”他撇撇嘴,看着她认真道,“我只记夏姑娘的,但凡夏姑娘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一句入耳,耳根有些发热。她慢慢松开手,垂眸被捏皱的袖角,抿嘴笑了。
晨光透进屋里,片刻安静。两人一站一卧,谁也未置一言,却似有无数言语在安静中交换。只是,他看着她,她却看着地板。
咿呀——
忽然,房门推开。蔺悠儿端个托盘,一眼瞧见屋内二人,呆了下。
“喂!谁叫你进来?!”床畔站立的墨言登时恼了,一扫温柔,气哼哼道,“也不懂敲门,出去出去!”
身为主人,反被客人训斥,蔺悠儿满脸涨红,瞅着那个少年:“我是来看夏姐姐的,不知道你……你也在。”说话间,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我打扰你们了吧?”
“哼,不请自入就是失礼,和我在不在没关系!”他一挑眉,就要发作。
“好了。”夏云依急忙打断,冲来人点头,“蔺姑娘,有什么事?”
“夏姐姐,我已派人进城送信去了。”蔺悠儿甜甜一笑,走近前,递过两个瓷瓶,“这是我家特制的伤药,内服外敷,极有效用。”
啪,伸出的手被拍开,瓷瓶让人一把夺去,蔺悠儿愕然回眸,对上旁边的少年。
“什么特制的?谁知是不是毒药?!”他哼了声,拔开瓶塞闻闻,小心凑近道,“夏姑娘,你是神医,看这坏人有没有下毒?”
夏云依哭笑不得,想要推拒,无奈他认真坚持,只好接过,瞧了瞧一脸委屈的蔺悠儿,歉然笑笑。
药是好药,都算上品,绝对没有搀毒。
她苦笑叹口气,看向那张气呼呼的脸:“你莫小人之心,冤枉了人家,快给蔺姑娘赔礼。”
“给她?才不。”他撅了嘴,哼哼唧唧,拒绝认错。
啪嗒——托盘脱手坠地。门扇摇晃,掩去奔出的娇小身影,带着隐约抽泣声。
“唉!都是你口无遮拦!”夏云依望向门外,越觉歉疚,不由蹙眉责怪,“此时此景,你有什么气生?还不快去赔礼?”
“不去……”
“快去!不然我生气了。”
“……那……好吧。”他万般不情愿,挪了几步又回头,像个赌气的孩子,“我去是因为你说了,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她。”
“你……”夏云依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无奈挥手,“随你随你,只要赔礼就好。”
花树下,粉色身影郁郁独坐,脚边一堆花瓣,都被踩得稀烂。
蔺悠儿吸着鼻子,抬手又折下支花,看也不看一阵乱扯。花瓣纷纷零落,眨眼就剩一根空枝。她瘪瘪嘴,垂眸地上残红,举脚去踩:“叫你说我是坏人!叫你说!叫你说!”
“哼,你就是坏人,还不承认。”一道阴影移至,飘来的声音带着浓浓不悦。
蔺悠儿一僵,讪讪收回脚。那阴影停在脚边,笼罩着凌乱的花瓣。
背后说人,却当面被抓,她不由得心头砰砰乱跳。她不敢对视,垂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女孩,眼角余光滑过地面,偷瞥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