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一排铺锦的长案前,郑板桥与田廷林、毛掌柜、郭先生等一一见礼,入座。
锣声骤鸣,全场哑然。数十丈高的转杆被推得转动起来。横架上坐在悬空画板上的姑娘们随之转动飘荡。
锣声越来越急,转杆越转越快,姑娘们荡得越来越高。
郑板桥对小衙役:“砚耕在哪儿?”
小衙役一指:“穿红裙那一个。”
“转秋千”上,红裙飞舞,如同一只彩蝶。
郑板桥始而惊讶、担忧,渐而露出笑容。
黄裙飞动……
绿裙飞动……
蓝裙飞动……
“五彩罗裙风摆动,好将蝴蝶斗春归。”郑板桥拍案喝彩:“奇观!奇观!”
突然鼓声大作。秋千飞转中,樵根和几个小伙子缘杆向顶端攀去。他们竞相争先,又不时作着“猴儿坐殿”、“鸭子浮水”等惊险动作。
河滩上下发出阵阵欢呼。
樵根攀上杆顶,取下插于杆顶的一面小旗,一个“童子拜观音”,将小旗挥动。
锣鼓震响,鞭炮齐鸣,围观、欢呼的百姓,不约而同地举起铁锹镐头。
铁锹镐头,汇成一幅壮丽的治河图景。
田廷林等人目瞪口呆。郑板桥捋须大笑,与主簿、郭先生、高先生等向河滩下走去。
大个子衙役忽然急急赶来……
县署后院,客厅。郑板桥与随行官见礼。
随行官沉重地:“沈御史还京之后,吏部侍郎田廷烳向皇上参了一本……”
——京师,太和殿。田廷烳向乾隆奏本,乾隆大怒。
沈椒园被摘去朝冠,押下大殿。
沈椒园衣沾血迹,躺在牢房里。
县署客厅。郑板桥怆然大呼,跪倒地上。
二十二
夜。县署后院,寝室。
沉郁悲愤的箫声。郑板桥半躺在椅上。他白衣青裤,双目紧闭,显得苍老而衰弱。
案上,几盘未曾动过的饭菜。
窗外,王凤忧郁地向屋里望着,欲进却又踌躇。
箫声益发沉郁悲愤。
田府客厅。夜。田廷林与几个乡绅弹冠相庆。
县署后院。日。砚耕与高先生急急而来。
王凤从书房中走出。
砚耕:“王爷,老师。”
王凤指指书房内,沉重地摇了摇头。高先生和砚耕走进书房。
书房内,郑板桥衣冠不整,双目闭阖,坐在椅子上;听到脚步声,微微转过头来。
“老师——”砚耕扑上前来,抽泣着。
郑板桥坐起,搂着砚耕的肩膀,为她擦着眼泪。
高先生:“郑大人,你要多多保重哇!”
郑板桥仰天长叹:“朝廷昏庸,恩师尚且生死难保,我等……”潸然泪下。
高先生注视“清”字匾,感慨万端地:“大清天下,竟无清正之士立锥之地!”
郑板桥蓦然起身,刚毅而坚定地:“恩师落难,清正之气不可或减!”注视高先生:“白浪河上情况如何?”
高先生:“沈御史落难信息传来……”
——白浪河大堤一侧。
五什子、毛掌柜、瘦子等正在点火熬粥。大个子家丁赶来说着什么,豪绅们欣喜若狂,瘦子拿起了“大顶”。
河滩工地上,工程停顿,民夫们手里拿着空碗,无精打彩地坐在半截大堤上。
县署后院,书房。
郑板桥大怒,起身就向外走。
王凤入来:“田廷林、郭先生门外求见。”
郑板桥微微一怔:“嗯?”
门外,田廷林、郭先生入内。
郭先生:“听说大人玉体欠佳。特来请安。”
郑板桥:“多谢郭先生。”目视田廷林:“田大人有何公干?”
田廷林:“小人新作山水一幅,特来请大人指教。”
郑板桥:“田大人书画乃是四王正宗,本县岂敢妄加评说!”
田廷林一笑,手中抖起一卷画,递上前来。画面:群山一峰,峰顶巨石塌落,一松倒挂,岌岌可危。
题辞:“山上苍松世上人,立根原本须谨慎。”
郑板桥冷冷一笑:“本县也愿作画一幅,请田大人指教。”
田廷林:“哦……”
郑板桥走到案边,提笔作“竹石图”。题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田廷林瞠目结舌,郭先生点头赞叹。
郑板桥目视田廷林:“有人中断治河民夫粮米,田大人可是知晓?”
田廷林:“粮米之事小人不知,只是听说治河之举即当停止,不知可实?”
郑板桥:“为民造福,谁人敢停?”
田廷林:“世事白云苍狗,郑大人还是珍重为好!”
郑板桥哈哈大笑:“田大人忠告受领,只是本县明日就要亲赴工地。”厉声地:“有胆敢从中阻挠者,定然严惩不贷!”
田廷林阴沉的、恨恨的目光。
二十三
黄昏,风雪弥漫。
县署后院。侧室。郑板桥席地而卧,头倚在一张木几上,双目闭合,眼角挂着泪痕。
王凤端着饭菜走进,将他扶起,坐到案边。
王凤:“这么折腾,怎么得了哟!”倒过一杯酒,指着一个盘子:“狗肉。”
郑板桥漠然地看了一眼,起身要走。
王凤拦住,递过筷子:“特意从寒亭王麻子那儿捎来的。快吃快吃。”
郑板桥默默地接过筷子,道:“你收拾收拾,明日随我上白浪河。”
王凤:“白浪河……你死了那份心吧。”
郑板桥:“嗯?”
王凤掏出一封书札放到案上,书札封面印着“山东巡抚府”的字样。
郑板桥疑惑地接过,打开,霍然起身:“……即刻停工?”
王凤:“大人做官向来清正,我知道。可这世道能让你清正得了吗?沈御史,多好的人哪!蹲大牢!那个坏种盐运使斩了,新来的比他更蝎虎!还有这白浪河,整年儿闹灾,治一治多好,可……大人,世道,世道就这样儿你又何必……”
郑板桥神色更加阴沉。
王凤:“往后你呀,吃点、喝点,写点、画点,别的事儿呀……”摇头。
王凤端起酒杯送过,郑板桥不接。王凤又端过笔墨,向案上摆。郑板桥突然挥手将笔墨砸落地上,随即,上前抓起酒壶,仰着脖子大喝起来……
狗肉被掀到地上,案上杯盘四散滚落。郑板桥含着两眶老泪,摇摇晃晃向外走着。王凤上前来扶,被他狠力推了开去。
书房。花盆踢翻,桌椅推倒,书画撕裂,墨砚摔碎……郑板桥摔倒在躺椅上。
窗外,风狂雪猛,漆黑一团。
他悲恨难抑,衣衫散乱,挥笔写下一个“恨”字。狂书……
“恨”字歌声——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
鹦哥煮熟,佐我杯羹。
焚砚烧书,樵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
看****秋草,年年破巷;
疏窗细雨,夜夜孤灯。
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情。
歌声中——
乞食的队列,扑倒的老人,干枯的饿殍;
田廷林冷笑着把求赈奏折丢到案上;
毛掌柜带人推翻盐摊,抢走盐担;
田廷林在火把下,看着鞭打无辜百姓;
乾隆皇帝大发雷霆,沈椒园被押下大殿;
田廷林等吟诗作画,弹冠相庆;
风狂雨猛,摇撼着池边的柳树……
山崖下,一湾碧水。
郑板桥与王凤、砚耕头戴斗笠在钓鱼。
王凤向水里放着线,哼咏着:“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
砚耕歪着脑袋:“王爷,这么好听的词儿,谁写的呀?”
王凤朝郑板桥努努嘴,又哼起来。“……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郑板桥:“你是想让我辞官?”
王凤:“小人怎敢。”
郑板桥:“世事如此昏暗,我岂有恋官之念?”长叹一声:“回去再写辞呈,返回扬州,钓竿、书画了此一生!”
砚耕:“老师,你回扬州,我也去。”
郑板桥:“傻孩子,你爹哪?”
砚耕要说什么,王凤摆手,指着水面。
水面溅起一串水珠,郑板桥连忙收竿,鱼钩空空。
水面上又溅起一串水珠。
郑板桥抬头看天,天上下起了雨。
二十四
日,夜……大雨倾盆……
白浪河,浊浪翻腾。大堤拐弯处被冲垮,洪水汹涌地扑向田野、村庄……
村庄。洪水上涨,一座座院墙倒塌,村民百姓嚎哭着向高坡转移。
高坡上,樵根把竹兰交给桑叶,向一所房子游去。
他游近房子,房子突然轰然倒下。
“妈—”高坡上的桑叶发了疯似地丢下竹兰,扑到水里……
另一处村庄。高先生满身泥水,声嘶力竭地召呼着百姓转移。
一个孩子扑倒在水里,他拼命上前救起。
他扑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
野外一个高坡。郑板桥和主簿等,身着青色雨衣雨冠在巡灾。
他注视洪水淹没的田园,满腔悲愤地:“早把白浪河治好,哪有今日大难!”
田府。洪水漫在高高的石垒台阶下。
门庭竹簾前,田廷林悠然地躺在椅上看雨。
忽然,他挺身坐起:雨停了。
县丞院内。雨停了。县丞从屋里探头看了看,提出两只蛐蛐笼子。
他微眯着眼,晃着脑袋,看着蛐蛐相斗。
野外高坡。
到处是遇难的百姓。有人在哭泣,有人在伤叹,有人在挖着草根、嚼着树皮野草……
高先生踉跄地走着,猛地扑倒在了地上……
另一边,郑板桥等人缓缓走来。
百姓们漠然地注视着。
前边传来呼喊:“高先生!高先生!”
郑板桥一惊,连忙走上前,拨开众人,来到高先生面前。高先生面色苍白,双目紧闭。
郑板桥抱起他,呼喊着:“高先生!高先生!”
高先生悠然醒来,紧紧地抓着郑板桥的手:“……大人……粮食……”手向前指着:“百姓无粮啊,大人……”
郑板桥重重地点着头:“知道了。”
高先生又昏晕过去。
郑板桥:“高先生这是……”
一个老人:“饿的。在水里泡了两天一夜。”
郑板桥对大个子衙役:“快送高先生去县署!”
“……粮食……粮……食……”高先生嘟哝着,被背走了。
郑板桥起身,对小衙役等断然地:“速请田廷林等各位乡绅大户,到县衙议事!”
小衙役等应声离去。
郑板桥又转向主簿:“你速去莱州府禀报灾情,请求放赈!”
莱州府大衙。张灯结彩。
沈椒园身着文四品朝冠,被迎到堂上。
一群官吏上前:“给新任知州沈大人叩头!”
沈椒园神色沉沉,漠然无视。
二十五
县署大堂。堂内无人,郑板桥在焦躁地踱着。
郭先生随小衙役走来,郑板桥迎上,二人相见默默。
郭先生看着堂前摆的几箱银子和几捆字画,惊疑地:“大人这是……”
郑板桥:“百姓系于生死之际,本县惟有此举了”。对小衙役:“各位乡绅呢?”
小衙役:“各位乡绅均说洪水受惊,不肯前来。”
郑板桥:“田廷林呢?”
小衙役:“说是卧病在床。”
郑板桥略思,断然地:“抬轿。”
田府客厅。一班豪绅富户集于一堂。
田廷林坐在椅上:“……此时他请我等去,能有什么好事啊?”
瘦子:“还不是要粮、要钱!”
田廷林:“往年被他欺弄之事,各位都忘记了?”
毛掌柜:“忘?没齿难忘!”
五什子慌忙跑进:“老爷,不好,郑板桥来了!”
田廷林惊起:“快去!说我卧病在床,不能相见!”
五什子转身欲去,郑板桥在前,郭先生随后跨进门来。
豪绅富户们一阵惊慌。
郑板桥:“各位乡绅可好?”扫视着:“本县请各位议事,各位为何不去呀?”
豪绅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小人有病,各位乡绅前来探望。”田廷林毫不气短地:“大人有何要事,就请这里说如何?”
郑板桥:“白浪河决堤,灾民饥肠辘辘。本县想请各位开仓以救百姓活命,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田廷林:“救灾放赈,乃是大人职责所关,常平仓中之粮自可放出。”
郑板桥:“常平仓中之粮,本县自当禀报上司尽速发放。但杯水车薪,还望各位开仓救助。”
田廷林:“我等所存粮米,前几年已被大人借走,如今又遭大水,哪里还来的出借呀?”
郑板桥:“不,此次是买。”向门外一摆手,王凤、小衙役等将银子、书画抬了进来。
豪绅富户们一阵骚动,田廷林也不禁怔住了。
郑板桥:“本县尽出库中之银,与各位平粜。”
拿起一捆书画打开:“本县书画颇有小名,哪位有意亦当尽数献出。”
豪绅家户们望着银子和书画,悄声议论起来,田延林也颇为心动,但故意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态。
郭先生:“救民疾苦亦是我等之责。本人愿出粮米百石。”
郑板桥:“本县替百姓谢过郭先生。”施礼。
郭先生感动,慌忙还礼。几位乡绅也要开口。
田廷林:“本县乡绅之中,惟有郭先生家道殷富,蓄粮无数,出粮五百石亦是太少!”
郭先生惊惶:“田爷……”
田廷林:“有粮不出,罪在不赦!廷林也要禀报山东巡抚及二老爷,严加惩办!”
乡绅富户们为之颤栗,不敢开口。
郑板桥:“如此说,田大人是要大开仓门了?”
田廷林:“小人颗粒无存,如何开得仓来?”
郑板桥厉声地:“田大人果真如此,本县即不得不禀报上司,严加查处!”
田廷林毫不示弱:“小人奉陪!”
二十六
县署后院。
郑板桥神情忧郁地走进书房。书房无人。
他喊:“王叔!”无人回答。又喊:“砚耕!”还是无人回答。
他走进侧室,侧室空空。他正感奇怪,大个子衙役走来。
郑板桥:“高先生呢?高先生在哪儿?”
大个子衙役:“……已经死了……”
郑板桥大惊失色。
北关外。野地上隆起一丘新坟,砚耕身着素衣跪在坟前痛哭着。王凤在一旁陪着抹眼泪。
郑板桥急匆匆赶来。
新坟,白纸,飘散的纸灰……
王凤:“……背到家里,就不行了。嘴里还念叨着,百姓……粮食……”
砚耕强忍悲痛,缓缓站起,将一卷东西双手交到郑板桥手里:“爹爹……让……”
郑板桥接过一张“白浪河治理图”。
郑板桥噙泪的眼睛……
——县署侧室,高先生:“民冤鼎沸,自当平诉,但潍县十数万饥民嗷嗷待哺,更需大人解救。”
——县署书房,高先生:“潍县粮米自可救一时之急,只是都在田廷林之辈手里。”
——白浪河大堤,高先生:“但愿有大人扶持,晚生数十年心血能够得以实现。”
——野外高坡,高先生悠悠醒来:“大人……粮食……百姓无粮啊……”
郑板桥大呼一声:“高先生!”把砚耕紧紧搂在身边。
“恨”字歌声起,时断时续——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