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阳城外,两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赶着,前一辆马车中坐的是平昌太守陈广。陈广本是寻阳人,只是多年来一直在外地任官,很少回乡,此次带着女儿回乡一趟,探望探望父老乡亲。原来不久前皇帝选秀,听闻陈广女儿天生丽质,并且善于弹唱,便下旨征召入宫。陈广并非出身高门,知道了自己女儿被选入宫,自是高兴坏了,也趁女儿入宫之前,先回老家显摆显摆。而那后一辆马车中坐着的便是陈广的女儿陈归女和她的婢女珊瑚,这陈归女自小浸染儒家经典、琴棋书画,自然是大家闺秀,但当得知自己即将成为皇帝的女人,不但没有像他父亲那般惊喜,反而抑郁难安,但又不能违逆父亲,因而一路上不情不愿,话语不多。珊瑚当然知道小姐的心思,但又无可奈何,一路上只是尽力讨小姐开心。
马车进了寻阳城,陈广吩咐先在一酒肆歇歇脚,吃点饭食。众人刚走进店中,便听到一个爽朗而又似乎带着一丝醉意的声音吟道: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
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
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此人声音并不高亢,店中本就嘈杂,也没几人理会那人,陈广等人找了张宽敞的桌子坐下。陈广虽曾也是苦读之人,但内心并不喜诗书,当了官之后更是很少见他手持书简,不过倒是对于女儿很是严格。陈广自是并不在意吟诗之人,而陈归女却是心中一惊,惊的是这小城小店之中竟有如此高士,惊的是这诗中所道竟与自己不谋而合,惊的是听声音便知吟诗之人不过是一个少年。陈归女很好奇这个少年究竟长什么样子,其实那少年所坐的角落正好在陈归女十余步的对面,只是父亲在跟前,陈归女不敢张望。趁父亲与店家搭话,陈归女看了一眼那少年。那少年一袭青衣,眉清目秀,或许是酒的缘故,脸颊微红,陈归女竟看呆了,全然不知那少年也瞧见了她。那少年本就是个爱戏谑之人,借着酒意,盯着陈归女,缓缓吟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未及少年吟完,陈归女便红了脸,一是发觉自己盯着人家看太失礼貌,也不矜持,二来则是因这少年所吟之诗,挑逗之意明显,因而半是娇羞半是嗔怨。这少年所吟之诗出自《诗经?国风?郑风》,讲述的是一对男女在露水未干的田野相遇,男子对女子一见钟情,想要与她幽会。这陈归女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个翩翩少年看着她吟唱这样的歌,哪能不羞,哪能不喜,哪能不怨。那珊瑚也看在眼中,并不说话,只是偷偷地乐。陈广见珊瑚偷笑,责怪了几句,珊瑚和陈归女都低着头不敢说话。那少年本是心情沉闷,这下倒有了几分喜色,继续喝着酒,又唱了一曲《少司命》: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陈归女与宗族中人见过之后,在经过父亲的允许下,带着珊瑚上集市去了。珊瑚坏笑道:“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说不准可要受惩罚的哟”
“小姐定是在想昨天酒肆那个公子,人家长得可俊了,又读了些诗书,和小姐倒也般配哦。”
陈归女被珊瑚看穿了心思,又羞又乐,嘴上却说:“你这臭丫头,你打趣我是吧,看我不打死了。”说着便在珊瑚腰上轻轻掐了一下。
“我的小姐,这事可想想就算了,看那公子的衣着,大概只是乡下普通人家,老爷那里肯定没戏的。”
“就你话多,那人若要是富贵公子,本小姐还看不上呢”
“啊,你完蛋了,这下可咋整,小姐马上就要进宫了,老爷要是知道了非气死不可。”
“你敢在我爹面前说一个字,看我不收拾你。”
“哎,奴婢哪敢惹你大小姐啊”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不知不觉到了昨日那间酒肆,两人进去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珊瑚取笑道:“见不到人心里是不是空落落的?”陈归女不理。过了些许时候,珊瑚有些不耐烦了,在那埋怨,陈归女本也心情冷却,此时,那少年却走了进来,珊瑚倏地跑过去一把抓住那少年,把那少年着实吓了一把。陈归女来不及制止,说道:“珊瑚休要无礼。”那少年昨日虽有些醉意,却还记得发生的事,因为昨日轻薄言语心中颇有些歉意。
少年:“小姐,昨日是小生的不是,还请见谅”
珊瑚在一旁说道:“你这小子好生无礼,众目睽睽之下调戏我家小姐,你一句抱歉就想了事?”
少年:“姐姐骂的是,昨日言语虽有冒犯,却是在下由衷之言。”
陈归女并未说话,心中只是颇为欢喜。
珊瑚气道:“谁是你姐姐,不是看在我小姐的面上,看我不收拾你。”
陈归女:“珊瑚无礼,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陈归女和那少年在二楼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
陈归女:“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少年:“我叫陶渊明,陶朱公的陶,深渊的渊,明月的明,小字元亮,不知小姐芳名?”
陈归女:“我叫陈归女,归来的归,小字蕙兰。陶公子是寻阳本地人吗?”
陶渊明:“我家在柴桑,距此不算远,小姐是回家省亲?”
陈归女:“嗯,父亲在平昌任职,我也就住在平昌。”
陈归女没有提及进宫之事,陶渊明其实也有不想提起的家事。陶渊明的曾祖陶侃在永嘉之乱前后任荆州刺史,晋室南渡后不久便接连发生了王敦、苏峻之乱,陶侃平乱有功,官封侍中、太尉,赐爵长沙郡公,死后被追赠为大司马。陶侃一世英雄,却生了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陶侃生前几个儿子便明争暗斗,陶侃病重,几个儿子更是起了冲突,各自收拢死士,大打出手,三子陶夏更是软禁了陶侃,将其活活饿死。陶夏在陶侃诸子中实力最大,为人也最为狠毒,此次夺权之变,陶渊明祖父也被杀害,其父当时年幼,幸免于难。后来朝廷介入,搜捕并斩首了陶夏等人,其他涉事人等也大多被贬。经此大变,陶家衰落,后来陶渊明父亲流落至寻阳柴桑,娶妻生子。陶渊明虽不曾亲眼目睹这段家族往事,却也听父亲多多少少说过。
“陶公子昨日在此独饮,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倒也没什么,我确实对酒没有抵抗力,恰好昨日多喝了点。”
“陶公子不像是嗜酒之人,听你所吟的‘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心中似有屈子之意。”
陶渊明见陈归女一字不差地念完自己昨日所吟之诗,心中也很欣喜,又见其提到屈原,已然有高山流水之意,不知不觉间两人又近乎了些。
“不瞒陈姑娘,陶某虽是一介草民,本不该谋肉食者所谋,只是世道如此,心中郁闷,不吐不快。”
“男儿志在天下,也是人之常理,我父亲身在官场,官场是非我也明白些,至于这世道,或许历来便是如此吧。”
“或许是如此,前有屈原,后又贾生。”
“今有陶渊明”
两人不禁笑了起来。
聊了许久,彼此之间也以字相称。
此时珊瑚跑上楼来,咕噜道:“气死了,气死了。”
陈归女:“谁又惹你了?”
珊瑚:“你俩在这谈笑风生,我就去街上逛了逛,谁知遇到两个浑小子,蛮不讲理。”
陈归女:“多半也是你缠着人家吵架,看你也没少块皮少块肉。”
珊瑚:“嘿,陶公子你说说,这是什么主子,人家被欺负了,不安慰就罢了,还说风凉话。”
陶渊明:“珊瑚姐姐莫生气,我看定是那俩小子的不对,像姐姐这般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一般男子见了都会忘乎所以,何况是两个浑小子。”
珊瑚:“好啊,你也拐着弯取笑我,没想到啊,才这么一会功夫,你们都会合起伙来取笑我了,以后那还得了。”
陈归女听见珊瑚说到“以后”,心中暗自欢喜,却又忽觉忧愁。
见天时不早,陈、陶二人虽都有不舍之情,却不得不道别。
“元亮,听说明日溪谷有赏桃之会,我和珊瑚想去看看,你去吗?”
“好,那明天溪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