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克车停在机场航站楼前,戚小米挺着肚子费力地从车里钻出来,扶着腰四下环顾。机场的人稀稀拉拉,一个姑娘站在夕阳里。逆着阳光,她瘦高的背影越发显得单薄。小米扬着手高喊:“美景,顾美景!”那人闻声转过身来,看见戚小米,眯起细长的眼睛笑了,也不管脚边的行李箱,张开双臂就跑过来抱她,看见她凸起的肚子,有点不知所措地收回手,傻呵呵地抠着牛仔裤乐:“呵呵,孕期妇女哈!”
小米被她的样子也给逗乐了,伸出胳膊紧紧箍住她的脖子把她往车上拖:“是呀!笨蛋美景!你要当阿姨了!”
“哎……你一个孕妇身手怎么还这么矫健……哎……等等啊,行李箱还没拿……”
车子进入市区时天已经暗了,车窗外是流动的灯火和络绎的行人。小米摇下车窗:“美景,看看你日新月异的故乡,变化大不大?”
美景看看窗外,嬉皮笑脸道:“我才离开三年就沧海桑田啦,一眨眼就物非人非!家乡人民不厚道,背着我吃香的喝辣的,你瞧瞧街上的人,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的!尤其你,背弃我们征服天下的梦,一门心思奔家庭主妇去了!”
“你可别说,我也后悔呀!输在爱情角力上了,一点一滴就被敌方势力给渗透了!以前经常教育学生要从点滴做起,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下全应验在我身上了,凌志点点滴滴扫平了我,安定了后方就潇洒打天下去了,而我是眼看着要从红颜变糟糠喽,估计再也挨不着天下半笤帚!真是小姐身子扫屋的命啊!”
“唉!小米,你别灰心,你照顾好小宝宝,扫天下的事暂时先包在我身上。”美景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摸着小米的肚子一脸坏笑地感慨,“真是神奇啊,凌志身上的一只小蝌蚪游到你肚子里就变成了一只小青蛙!”
小米打开她满肚子乱摸的爪子:“才不是小青蛙,至少也得是个英俊的小流氓,溜出去追姑娘!你不知道,辰兮和蓝桑的女儿喜宝儿已经两岁了,真是太可爱,不做我儿媳妇太可惜了……”
突然小米不说话了,美景脸上闪现一瞬间的落寞。
小米叹口气伸出一只手搂紧她的肩:“好了,美景。过去了,都过去了,毛领袖告诉过我们,俱往矣!”
美景握紧她的手苦笑着摇摇头。
那么多年,她们参与了彼此最美的年华,一起走过繁华寂寥的街道,一起在欧美特色的小店里试衣服,一起对着镜子发愁脸上的婴儿肥。三年前的顾美景,一条小短裤,两条大长腿,漫不经心,嚣张自我。辰兮和蓝桑结婚时,她会任性地把自己放逐到雪域高原上去援藏。现在,她不解释自己,也不说服别人,不抱怨生活,也不惧怕失败。三年间她成长了很多,可是,无论过多久,听到方辰兮的名字她还是会一脸落寞。
小米又想起了自己去高原看望美景的那次经历,美景那时就变了很多。小米陪她去采访,坐车时人再挤,她也不会关心她的衣服被挤皱了,还会主动把随身带的水分给邻座的老妈妈;车厢那么脏,泡面味、汗腥味和脚臭味在空气里混合,纵然这样她还是雷打不动乐呵呵地坐着听郭德纲的相声。小米知道,那个神采飞扬书写浓情文字的顾美景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变成了一个为民生呼喊,不断引人思考的社会记者。如今,在外奔波,她说,梦里不知身是客。
小米的眼睛湿润了:“美景,可能回归庸常是一件挺悲哀的事,但是花开花落总有时序,我们都需要安然的生活!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对了,凌志那个朋友,挺想见你的,他业余摄影……”
美景一脸无奈,笑着打断她:“好啦,小米!对于爱情,我是随缘,不化缘!”
美景回来久别的家里,奶奶欢天喜地。现在,爷爷不在了,西郊的小院落里只住着一个孤独地在门口张望盼着她回家的奶奶。
下了车,奶奶抓着美景的手忍不住落泪:“美景,好孩子,你瘦了太多。”
美景说不出话,抱着奶奶默默流泪。
小米的眼眶也湿了,自打美景回来,大家好像都在哭。
“今天是这么个好日子大家还哭什么啊!”小米上来打圆场,“奶奶,你迟迟不让我们进屋,是不是怕我蹭饭啊!”
“瞧我这个糊涂奶奶,我的美景回家我尽是招惹她哭!”奶奶抬起手帮美景擦眼泪,“快快,进屋!小米,美景,奶奶做了好吃的就等你们回来呢!”
小米笑笑说:“饭够不够啊,我可是孕妇,需要营养配餐!”
“管够管够,营养美味!辰兮和蓝桑带着喜宝儿去国外了,这次打算好好玩玩,得走一段时间呢!就咱们三个人吃,做得管够!”奶奶高兴得手足无措。
家里的客厅翻修过了,但还是爷爷喜欢的中式家具,只不过都换成新的了。唯一没变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字,那是爷爷自己题的。他最喜欢的金岳霖先生的话—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爷爷最欣赏金岳霖先生的清淡人生,不为钱和权困扰。
红木家具衬得房间里很古旧,像是走进了昨天。美景又伤感起来了,她想爷爷。
那个挂着自己亲手写的“淡泊名利”四个字的老爷子,在他最后一年的日子里,他突然间好像很热衷于赚钱,身体那么不好还要每天坚持工作四五个小时。
那时候美景装模作样地感慨:“这是个多么热衷于赚钱的年代,我们对于所有事情的渴望都被加上了急功近利的色彩,连我爷爷这样的学术派都开始向钱看了啊。”
奶奶也跟着她打趣爷爷:“人老三不怪,贪财怕死不瞌睡。”
爷爷乐呵呵地笑笑。其实奶奶和美景都知道,贪财、怕死、不瞌睡这三样,他的确都占了。他怕死,他放心不下她们,他要给她们尽量多存一点钱,让她们能过得更好。尤其是美景这个小遗孤,她是他这辈子眼珠子一样的宝贝,他怎么舍得让她委屈。
爷爷走得太突然,在他生命的最后两个月,那时辰兮和蓝桑刚结婚,美景去了西藏,爷爷的精神状态在那一段时间非常好,只是睡眠很少,好像随时都很清醒。那段时间,他显得非常依赖龙泉寺的佛堂,离世的前一天早上还在龙泉寺听义忍法师诵经。那天回到家里,他还和美景通电话,他的声音洪亮,非常有精气神。那是晚上九点,他关照美景生活上的各种问题,又说西藏温差大,一定要多穿衣服。美景隔着电话和他嬉皮笑脸。爷爷笑呵呵地说感觉有点累,想睡了,让美景也早点休息!
爷爷那一晚没有失眠,他睡得很香,一觉睡到再也没有醒来!
美景简直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她赶回T市时爷爷已经穿戴整齐地躺在鲜花丛里,慈眉善目,睡得正安详,奶奶坐在一边泪眼蒙眬。义忍法师在一旁念经,整个大厅里香烛缭绕,小沙弥的木鱼敲碎了美景的心,她觉得天旋地转,眼睛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梦里,有个温暖的手在替她轻抚胸口顺气,美景睁开眼睛,是蓝桑温柔的脸。她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慰她:“没事了美景,不要怕,不要怕,你还有我们。”
美景枕着蓝桑的大腿,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愣,忽然转过脸抱着蓝桑的腰放声大哭。
那些天,辰兮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他看着她,怕她干蠢事,眼睛里全是怜惜,全是伤痛,那更让她难受。
美景料理完爷爷的后事,浑浑噩噩得只想着离开。她不喜欢T市,她害怕蓝桑的善良、蓝桑的关心。蓝桑真是我佛指派给辰兮的好女人,她那么爱辰兮,用她善良的心一点一点感动他,她故意无视辰兮看美景那胶着的眼神,只是默默地对他们俩好。
闭上眼睛,记忆就像一只苍鹰逆着大昭寺的日光在头顶盘旋。
办完爷爷的丧礼,美景第二次进藏了,那时的她心灰意冷。
西藏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八廓街上走着商贩游人和转经的信众,风马旗飘扬,天葬台上的秃鹰带着逝者的魂灵翱翔天际寻找自由。美景和同事们乘着小直升机在天际俯拍西藏,那片静谧安详的土地让她重新认识了生命。那里收容了她的哀愁,她渐渐坚强起来了。
回归故里,故乡的山水很动人,奶奶的虾仁饺子很好吃。坐在奶奶身边,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永远长不大的美景。吃完饭,凌志来接小米回家了,孕妇跟着她跑了一下午真的是够累的。
美景站在门口和他们两口子告别,山里的月光皎洁。她借着引路的月光顺着小道来到了龙泉寺的后院,刚踏进门,就听着一阵狗吠。她猝不及防,着实吓了一大跳。义忍法师的山门竟然养了一只狗?!
义忍法师闻声从屋里出来,看见她,高兴极了:“美景?你回来了?”
美景顾不上理他,盯着地上的黑狗,不服气地说:“你这狗什么毛色啊,黑煤球一样!还这么大个儿,整个毛蓬蓬的,看着它这造型我就替它感觉热!夏天千万别白天带出去遛狗啊,出去被太阳一烤,恐怕直接就自燃了。”
老和尚笑骂:“你这张损嘴啊!这不就是辰兮以前养的那只松狮嘛!你怕狗,你奶奶不养狗,他就托付给我啦!”
美景回到报社,工作交接得挺顺利,生活也没有大波澜,做了两次采访,推掉了小米安排的一次相亲,一切按部就班相安无事。一天上班时,突然收到小米发来的电邮。说是一个朋友拍了些照片,听说顾记者妙笔生花最擅长配文字来升华照片,希望可以帮个忙!
美景笑了,很落寞,曾经是有这样一个人,他的照片只有她诠释得最好,他叫方辰兮,他们心意相通、珠联璧合。
小米的邮件是两组照片,美景兴趣缺缺随便点开一组《喊山》。是一套田园牧歌式的乡村风物,清新自然,甚至能隐约谛听到风笛悠扬的旋律。
美景笑笑,又打开了一组,是昆曲题材。水袖翩翩,挥袖的告别,掩面的哭泣,荡气回肠的爱恋,肝肠寸断的分别,事态变迁的冷暖,所有的情绪都从照片里静静流淌而出。
这一组照片名为《边缘》,可是,美景总觉得这一组照片不单是要展现昆曲这种曲高和寡的孤独艺术。照片上的花旦眼里透出一种欲爱不能的悲苦。花旦半开的衣领适合一场慵懒午后的游园梦,可是却露出一小块喉结!是个男旦(男人唱女腔花旦,俗称男旦)?他那满眼隐忍的爱是怎么回事?
小米总是知道怎么引起美景的兴趣,这个摄影师用他的作品吸引了她。她给小米打电话:“你成功了!我去见这个人!”
布拉格西餐厅的装修风格十分有文艺气息,凌志和江一帆对面而坐,凌志笑笑:“想当年顾美景也算得上是个十足的女文青,喜欢极了这种装腔作势的氛围。”
江一帆笑笑。
八点一刻,门口进来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姑娘,她朝他们走了过来,凌志站起来笑着张开臂膀:“长腿妹妹,你来了啊!”
那姑娘笑着走过来,凌志介绍江一帆:“美景,江一帆,你们也算早就认识了吧!”
美景看着江一帆一脸诧异:“江总,是你?”原来她要见的人就是江一帆!美景心里震惊了一下,江一帆真的不同于一般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他的摄影作品那么牵动人心。
江一帆有点无奈,这个姑娘到底是粗心,还是真的没把他放在心上?她竟然不知道要见的人是他,这也太敷衍了吧。这让他有点失落,有点生气。但是他还是点点头笑着和她握握手,帮她拉开椅子,礼貌周到。
他穿着浅色的衬衫,合体的休闲裤,身板挺拔、自信悠闲,身上带着一股世界尽在股掌的感觉。三年的时间已经让他从一个风轻云淡的青年变成一个思维缜密运筹帷幄的商人了。
握手的时候,美景看见他衬衫袖口上一粒万宝龙的银色袖扣熠熠生辉。虽然他的穿着看着很随意,但是这颗画龙点睛的袖扣让她莫名对他产生了好感,他是特意打扮了一下吗?
三个人坐定了,倒没话说了。美景看上去变了很多,虽然她还是喜欢笑,偶尔也会贫嘴,但是整个人感觉变了很多,她从那个嚣张自我的铿锵女记者变成了一泓清澈的泉水,沉静安然。但是他们除了例行公事一般地夸夸菜品和酒水,再也没有别的话好谈,一顿饭吃得真是别天下之大扭。凌志问起西藏的一些事情,美景云淡风轻地讲了一些。江一帆很少说话,全程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很感兴趣的样子,眼睛里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美景首度相亲,刚吃完饭出来,小米就迫不及待地打来电话追问进展:“怎么样?江一帆是很渊博的人吧!”
“是—”美景无奈地接茬,“古今中外,天上地下,雅如肖邦巴赫绘画雕塑,俗到打卦算命看风水,他几乎无所不知!”
“顾美景!你别贫,严肃认真点好不好!他究竟怎么样吗?”
“嗯……我觉得他的人和名字一点也不般配,他应该叫江康桥才对。”
“为什么?”
美景懒懒地说:“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啊!他很闷,我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小米被她气乐了:“你是根本提不起兴趣去关注另外一个男人!要想让你上心,这个人必须是职业摄影师,能应付顾式刻薄,最好姓方。”
美景没有像平常一样跟她打趣,轻笑了一下把电话挂掉了。
小米直觉不对劲,凌志刚进门,她就连忙走过去问今天晚上的进展。
凌志弯下腰换鞋:“还好吧!只是,美景自己骑自行车回去了,江一帆要送她,她很坚定地回绝了。”
“江一帆是什么态度?”小米隐约感觉美景不开心,她不知道这个精明的商人江一帆在搞什么幺蛾子。
凌志站起身,突然把小米拥到怀里:“小米,很开心我有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伤感,“今天我见到了美景,突然觉得一瞬间沧海桑田。总记得你们俩第一次到宁夏闯到我的小酒屋,都还是那么青春美丽,像花儿一样。”
“一眨眼过了几年而已,可是今天看到美景,忍不住连我自己也要感慨。她瘦了那么多,变了那么多,高原的生活让她成长了很多,成熟了很多,可是高原的太阳让她褪色了,她不再那么光彩照人了!”
小米惊异地推开他:“凌志,你是说江一帆这个晚上很失望,是吧?他觉得这道美景不再光彩照人了,所以就冷落她,是吧?”她的眼泪流下来了,“美景那天忽然间对我感慨,她的前半生过完了,再次回来,爷爷不在了,辰兮结婚了,我有了你和宝宝。就像是故事一样,江湖风平浪静了,恩怨告一段落。美景这个孤独的英雄继续浪迹天涯,还是找不到惺惺相惜的那个人。江一帆绝对不是适合美景的那个人,他是个机关算尽的商人啊,他怎么会有什么真爱!我就不该安排美景和他见面。”
凌志叹口气:“小米,你别哭。我觉得江一帆很奇怪,他的眼里绝对不是冷落,说不出是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神内容很多,情感非常复杂,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秘密,说不清。但是凭着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喜欢她。”
小米突然间很气愤:“他想什么与我无关,我在乎的是美景!是我太无脑了,硬要把他和美景扯到一起。让美景面子受挫!”
凌志抱着她哄她:“打铃你是孕妇呢,怎么可以随便生气啊?”
小米推开他,拿起电话拨了号码。电话通了,小米语气激愤:“江一帆,从始至终你喜欢的只是征服的感觉吧!因为这个长腿姑娘一直以来没把你放在心上,所以你觉得必须要让她归顺了你。你一直没得到她,所以对她很感兴趣。可是现在时过境迁,她回来了,被高原的生活磨损得憔悴不堪,你发现自己的梦碎了,你冷落她。与其这样,你何必让我和凌志做红娘呢,这样让我很为难呢!”
江一帆在电话那一头沉默着,他心里很乱不知道说什么。美景离开饭店后,他又不放心地取了车,一路尾随悄悄跟在她身后。看着前方美景的背影,他心里本来就乱得很,又被小米莫名指责了一顿,非常窝火。
凌志冲上来哄小米,抢过电话给他们打圆场。江一帆听着他们夫妻在电话那头吵个不停,忽然觉得非常愤怒,直接把电话挂掉狠狠扔到后座上。
好些话堵在胸口里难受,可是吐不出来,他不想听别人指责他,今天一晚上够难受的了。他思绪百转千回,突然把车子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发呆。稀薄的烟雾里,他看着前方的顾美景一步步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他今天晚上对她一点也不好,看上去很冷落她,估计很伤她的心。但是,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样对她,那时候那个神采飞扬的长腿姑娘已经不见了,他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他爱上了三年前的她,那时的长腿姑娘非常有趣,每次见她都是不一样的感觉,有时无法无天,有时像小猫一样温顺,有时对着人龇牙奓毛。对于现在的顾美景他也不是不感兴趣,只是更添了许多复杂的感情,她让他无端地感到沉重。
那个姑娘的确不是以前嚣张自我的顾美景了,她穿着范思哲风衣,虽然保存得还很新,但是款式出卖了这件风衣的年龄。差不多也是三年前的衣服了,她的牛仔裤也很旧,高原的阳光太强烈了,这件裤子褪色发白得厉害。她在高原工作,朴素惯了,穿着永远是牛仔裤球鞋,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添置衣物了,刚回来T市,她好像还没法子一下子适应这里的生活一样。
脸还是那张脸,只不过比以前更瘦,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她的眼神,仍然清澈坚定。他看着顾美景那衣服架子一样硬邦邦只剩骨头的肩膀,黑色风衣把她整个人衬得更加瘦弱憔悴,走起路来风衣挂在身上荡啊荡。他鼻子有点酸,只想快点离开她,这样沉重的感觉不是他想要的。
路灯把顾美景的影子拖得很长,不远处的建筑被夜里的华灯染上了一种朦胧的色彩。美景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路过以前上班时搭车的地铁口。她停了下来,她仿佛看见了当年风风火火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二十刚出头,这座城的房价五千多,地铁口的三蹦子去一趟单位三块钱。那时候她的身边有小米,有最爱的辰兮,有爷爷奶奶,有搭档小张。那时候清涟区还是真正的郊区,辰兮最喜欢去那里拍鸟儿。
现在,房价暴涨生活拥堵,清涟区已经是新建的生活区,她的忘年交“蹦友”陈师傅已经病得开不动黑车了,小张早就离开报社出国了。
有些时候,有些事,可能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顾美景好像看见以前那个幼稚的自己慢慢向她走过来,每走一步,便长大一分,稚气褪去,长成现在坚强的模样……
在那个成长过程中,她的目光始终追寻着辰兮,以至于忘掉了自己。
但是现在不一样,她一步步走向远方,一步比一步更快。穿过人群与时空的阻隔,成熟的美景面目清晰,理想坚定,她不会因为生活的小波折就要死要活地矫情难受,她喜欢现在的自己!
江一帆看着单薄的姑娘默默走进夜色,他心里莫名绞痛,狠狠地掐了烟,调转车头踩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第二天下午,美景给部门里的人开会,刚开头铺垫了两句,电话响了,是江一帆打进来的。开会时候是规定关手机的,可是自己作为主任竟然带头违规,美景很不好意思。可是对方又是他们社里的大财主,又不好意思不接。只好撇下员工自己跑出来接电话。
江一帆的声音轻快,他问她晚上有空吗,能不能赏脸去吃个饭。
美景一听他没什么大事,就礼貌地笑笑:“谢谢江总邀请,但是很不巧,我今天晚上估计得加班!改天吧,改天我来做东,好好赔罪。”
江一帆挂掉电话心情特别复杂,这个嚣张的姑娘什么时候也开始说场面上的话了,她和他说这样的话,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套让他很难过。
他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越想越生气,拿起手机又拨了顾美景的电话。顾美景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客气,他火气更大了,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晚上八点,多瑙河餐厅,我等你。”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妥,叹了口气,“美景,只是吃个便饭而已,我有话和你说。”
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诚恳,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样。
美景不说话,犹豫了一下,最后轻轻“嗯”了一声。
七点半的时候,江一帆交代完手头的工作准备去餐厅,照了一会儿镜子就下了楼。一会儿,他又折回身,问秘书何玫小姐:“那个,我今天穿得是不是有点太正式了?”
何玫笑笑:“不会啊?去西餐厅正好啊!”
下了楼,天已经擦黑,隐约看到有个卷发女郎正倚在他车前。看到他,对方懒懒地抬起手来打招呼:“一帆,想我吗?”
“乔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江一帆笑了,看见她,他还是有点诧异。
乔娜跑过来拥抱他,她像一只无尾熊,软软的身子缠绵地抱着他:“刚才上楼的时候你正嘱咐秘书小姐何玫定餐厅。我想,那么浪漫的情侣餐厅,除了我这样的贵客你还会宴请谁呢?所以我就埋伏在这里等你啊!惊喜吗?”
“哈哈,上午凌志打电话说有个贵客要来,原来是女画家乔娜啊?”江一帆笑着把她从身上剥下来,“我觉得,你不光很贵还很沉啊,快点从我身上下来吧!”
乔娜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拉开车门坐进去。
江一帆看着她坐进去,有点为难:“可是小乔,实在抱歉。我今天约了人,实在没法陪你。改天,改天我好好赔罪好吗?”
乔娜有点受伤,但是她还是很爽快地说:“没有关系啊,你要去多瑙河餐厅,正好我要去附近逛逛买点东西。你顺路带我过去,然后我们各自办各自的事!”
江一帆笑着发动车子:“小乔,真的谢谢你理解我。你这么漂亮的小姐,还这么善解人意,真是太难能可贵了!”
多瑙河餐厅很幽雅,但是也僻静,为少数人服务的餐厅就是这样。而这部分少数人的钱似乎更好挣,不用忙着一拨一拨去翻台照顾等位的客人,不用薄利多销,就这样静静地开在那里,依然优雅地赚得盆满钵满。
是餐厅太僻静了不好找吗,还是在堵车?江一帆等到八点半依然不见美景进来,他拿出电话,还没来得及拨号,门外进来一个尖尖下巴的小姐:“我看啊,你等的人不会来了。哈哈,顾小姐不来还有乔小姐啊!”她欢快地转了一圈,“一帆,看看我新买的裙子,是不是和你的西装很配?”
江一帆端起水杯靠在椅子上:“乔娜!就知道你不会是真的想去逛商场!”他喝了一口水,高高突起的喉结动了一下,很性感,“我怀疑顾小姐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乔娜哈哈大笑,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搭在胸前的长发:“你说呢?”她忽然大叫,“哎呀,我的耳环和头发又缠在一起了!你快帮我弄开。”她歪着头凑到他面前,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就你事多!”江一帆重手重脚地把她的头捧过来,“戴这么长的耳环,活该……”
突然,江一帆不说话了,门口站着一个鹅蛋脸姑娘,球鞋牛仔裤,毛蓬蓬的一大束马尾辫搭在胸前。她看着他们俩亲密的样子,有点局促,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就走。
江一帆愣在那里不动了,他和乔娜的动作看起来实在是暧昧。
乔娜看着他,似笑非笑,她抬起头来问:“这就是顾小姐?长得一般啊,倒是胜在气质独特。清癯秀气,特立独行,简直是翻版王菲啊!”她凑到他耳边轻笑一下,吐气如兰,“可是,她如此憔悴是为哪般?”
江一帆不说话,望着门口若有所思,他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楼梯拐角处,只有顾美景一个人在等电梯。她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逆着窗户射进来的一束圆形光勾勒出她上半身的轮廓,鹅弧颈项,单薄的脊背,发丝纤毫可见,乳白色的针织衣还衬出了光晕,看着很出尘。江一帆叫了她一声:“美景!”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了。她笑得那么得体、那么疏离。此刻,她只是微笑,用沉静的、无所谓的姿态,把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解释结结实实地挡在外面。爱是种权柄,爱情中的罪与罚,由爱得浅的那个人执行。江一帆觉得自己在她面前莫名被动,觉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对她。她这样风清月白,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让他无名窝火。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赌气一句话也不说。他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们就那样诡异地沉默着。
这时,电梯恰巧来了!她在心里长吁一口气,张口打算和他告别。可是他忽然拉起她的手,蛮横地拽过她的腰,一转身把她带进了电梯。美景吓了一跳,一瞬间有点失去平衡,他随意按了键,把她锁在自己怀里。电梯缓缓关上了,美景被他禁锢在一个小小空间里。他们离得太近了,美景都能感受到他呼出来的温热鼻息,她有点慌乱想转过脸去。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地看着她:“美景,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无所谓?我该拿你怎么办?”他不等她回答突然低下头把炙热的唇盖在她的嘴上,他的唇带来辗转缠绵的温柔。
美景吓了一跳,使劲推他。
江一帆的手轻抚着她的背,这个很怜惜的动作,让美景乖乖地定住了,男人的温柔让她无可抵御,她瘫软在他的怀中。江一帆的吻转移到了美景的耳畔,轻声说了句:“很甜!”
一句话,打破了沉静,也让美景恢复了意识,她使劲推江一帆,他移开身子温柔地看着她。她伸出右手拨开他搭在她腰上的手,她的手很纤弱,一道丑陋的疤痕顺着中指一路蜿蜒而上钻进袖口里了。江一帆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突然愣住了。电梯的门开了,美景一脸平静地和他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