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清徒劳的看着自己的灵魂从自己体内抽离，一丝一丝，一缕一缕，一道道流入那些尖叫的，雀跃的小鬼的嘴中，然后它们更加的欢喜起来；在它们的背后，那早已经因为薛忆清的触碰而散落一地的七彩灵根重新开始由碎片凝结起来。
灵魂慢慢地向下下沉着，慢慢地堕落下去那暗无边际的黑暗深渊…
“滴答，叮咚…”一颗颗，一粒粒血液仿佛坠落如深渊的寒潭之中，像迟迟的沙漏，缠绵却义无反顾的零落一地，带起一圈圈的涟漪，好似天上的圆月，又似未完成的灵阵。
薛忆清虽然看不见自己眉心的金色“定”字，但也能猜到此刻一定是金光暗淡了。而等到灵根重新汇聚完成之时，就是自己的灵魂彻底失去之时。
“七转白骨荒魂！”
充满冷意的呵斥，六个字恍如五年前那个令人窒息的深海，那茫然无边的海族异兽之中，也是这一声冷斥。
得救了。
九转回廊间之上，青颜低头看着，略微揉了揉太阳穴，一步便跨过了整个九转回廊间，占到了真元夺灵阵之上。真元夺灵阵的血光没有停歇，逐渐顺着青颜踏在灵阵上的脚一块一块的向上蔓延，将她粉白色的宫装渲染的别样的艳丽血腥。
青颜看着从下蔓延而上的血色赤光，右手虚按，沟壑万道的真元夺灵阵便被碾平了去，但血色的光芒仍旧勾勒出真元夺灵阵的阵形。
薛忆清额头眉心上的金色“定”字还在挣扎着拉扯，金光已经暗淡的快要消失不见。真元夺灵阵之下的欢笑雀跃几乎快要喧嚣到灵阵之上的世界。
青颜伸出食指索性一指点在金色“定”字之上，瞬间将薛忆清灵魂最后的防线破碎，全部灵魂被真元夺灵阵吞噬殆尽。
金光完全消散，波澜再起，顺着青颜点出的那一指指尖瞬间勾勒出无数圈繁琐灵阵，一环扣一环垂迢向下，恰好七个再次形成一个圆环轮回，青颜手臂穿过圆环，灵阵形成的圆环竟然变成了一条她腰上一模一样的彩带。
彩带灵动非凡，恍若一条细蛇，沿着青颜的指尖一路缠绕住整个青颜的右臂，随后青颜的右手并指如剑，一剑刺入脚底下血光重重的真元夺灵阵之中。
耳边无尽的雀跃喧嚣变成了惶恐的尖叫，随后薛忆清就只能感受到无边的黑暗，那种没有一切，触摸不到边际的黑暗恐惧。
“咚，咚咚，咚咚，咚…”心脏缓缓跳动起来，身体恍若死尸一般贴着冰冷的地面，动弹不了，没有力气。
凌空殿
幽暗的大殿内，青书上人一人独坐高位，身下的座椅老旧得几乎快要生出斑驳的裂纹。大殿之下站着两排气息雄浑的人，左四右三，青颜一人站在中间，她的脚边放着一动不动犹如尸体的薛忆清。
悬空岛九峰山主齐聚一堂，所有悬空岛高层站在这里不出一言，气氛压抑的几乎快要让人窒息，凌空殿的这片空间也因为众人的心情变化而呈现出春夏秋冬岁月斑驳的痕迹，更加的老旧，更加的腐朽。
“诸位师弟，若无其他事，便各自退…”还是岛主青书上人最先开口，但他还没说完，话就被打断了。
“岛主！薛忆清此事不可不罚；薛忆清此人不可不防！”青岩向前跨出一步，转身，手中寒渊剑重重地击打在地面上，那一对横眉之下满是冷寂的眼睛没有一丝动摇。
“不可不防，不可不防…”
凌空殿内再无其他人的声音，只剩下青岩一个人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内不断地回响着。
“为何惩罚，为何防范？”青书上人的开口好似寒冬之后的第一抹春意，将凌空殿内的沉寂打破。
“私改夺灵阵，掠夺万物生灵，凝结灵根，是为魔道行径，不得不罚；出身不净，血脉为魔道后裔，不得不防！”青岩沉着声音说道。
“如何惩罚，如何防范？你这个悬空岛刑罚山主说说。”青书上人面部的墨云不断的滚动着，难以让人看清楚他面部的表情和内心深处的想法。
“断隔血脉，锁定神魂，断其四肢，终身囚禁在藏锋山山底冰牢。”青岩说着让人光是听着就胆寒不已的惩罚决定。
“断隔血脉，锁定神魂，断其四肢，终身囚禁在藏锋山冰牢？你还不如直接将他神魂打散，断了他的轮回因果，给他个痛快！戮青岩！”青颜的眉眼中满含煞气，冷冰冰的话一字一句的从她口中挤出来。
“打散神魂，断轮回因果，难免魔道另有仿佛将他重聚神魂。”青岩一脸执着，充满了公事公办的态度，小错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大事他决不姑息。
“好啊，你做得到就来试试！”青颜这次眼中再没一丝怒气，平静的恍如刚从睡梦中醒来，又好似那时冲入真元夺灵阵之下的样子。只不过指尖开始缭绕燃烧起一圈一圈的灵气，犹如吐信的毒蛇，沿着她的手臂向上，将她的整个手臂都笼罩在灵阵之中。
“为了避免魔道再出现一个血海魔君的枭首，我不介意再试一下你的八转。”青岩的身形不动，握剑的双手犹如绷紧的弓弦。
“我等涩势山的人可真是诚惶诚恐，何德何能会出现一个魔道枭首。”青颜不屑道。
“你心里知道薛忆清到底何德何能，今夜若不是在悬空岛，恐怕真元夺灵阵周围方圆百里之内，灵魂全被夺取，人畜不存，一片死地。”
……
人，如果没有了灵魂，是什么样子的？还算是人吗？还能顶着所谓“人”的头衔，活在这个世界上吗？这个问题鲜少有人能够回答。但不巧，薛忆清就能完完整整的告诉问问题的人，这个答案。
无关阅读多少诗书的原因，也无关阅历多少的原因。只不过是有人选择遗忘，有人选择记在心底而已。
薛忆清可以一边回忆十年前的他，一边拿着树枝当除魔神剑，一边幻想着自己的未来；然后一边说出答案。人没有了灵魂，就只会剩下最原始的行为，撕咬，吞咽，厮杀…那种被称之为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那恍若末日地狱一般的世界。
因为对于薛忆清来说，这二者本就是相互依存的。以对未来的无限畅想为开始，以那末日地狱一般的世界为结束。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薛忆清已经醒了，但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无论是隔断血脉也好，锁定神魂也罢，亦或者是众生囚禁于青山师伯的藏锋山也可以；如果自己是造就那个末日地狱的人，只要不再看到那个地狱，他无怨无悔。
漫天纷飞的樱花，赤光映天的火光，一饮一啄，痛入骨髓。
凌空殿内的交谈还在继续。
“九峰之外，悬空岛上所有的树木动物全部死绝，悬空岛之下，东海海兽的尸体漂浮无数…你还要我说吗？还是说一定要薛忆清亲眼看到那个地狱一般的场景。自己认罪，才能将他处置！青颜！”
“不用了，他已经见过那样的末日地狱了。”青颜冷漠地说道，站在薛忆清前的身躯一动不动。
“岛主！”青岩转身看向青书上人。
“青颜师妹，你先将你的灵阵收起来；青岩，你能将薛忆清所犯悬空岛的条律说出来吗？还是说你仅仅是凭借着你心中的正邪观念，你自己所害怕的白与黑在判断？”青书上人的眼眸终于从墨云中露了出来，那是一对看惯了生死波澜起伏的眼睛。
青岩紧咬着自己的牙齿，薛忆清的确没有触犯任何悬空岛的刑罚条律。
“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青岩的表情很难说清楚是不甘心还是什么。
“就这么算了吧。他已经付出他该付出的代价了。一个想要回望过去，看见未来的人。你又何必字字诛心。”青书上人伸出手指指着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坐起来的薛忆清。
众人闻言看了过去，薛忆清的脸上看不出他情绪的起伏，悲伤？无助？亦或者是痛苦。那对曾经半耷拉着的死鱼眼在众目睽睽中睁开，两道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眼眶没有任何留恋地坠落下，落在凌空殿的地面上。
看不见了！薛忆清瞎了！一个想要回望过去，看见未来的人，却失去了他用来回望过去，遥望未来的眼睛。
缓缓地抬起双手，放在眼前，薛忆清睁着一对血肉模糊的双眼看着他并看不到的双手。双手无力的垂下，薛忆清的全身颤抖起来，好似那个在车轮下瑟瑟发抖的螳螂，又好似那个虎口下惴惴不安的兔子。
“神魂缺失了！”青颜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不敢置信的低声说道，自己居然没有将薛忆清所有的神魂抓回来。
神魂缺失导致的灵魂残缺，是药石难救的。
“现在，闹够了吧！闹够了，就涩势山青颜和横鳞山青岩两人在各自山峰禁足，特别是青颜师妹你，好好养伤！”
“忆清留下，你们都回去吧。至于悬空岛上那些被吞噬的树木，就麻烦青山你了。”青书上人最后嘱咐道。
凌空殿内仅剩下青书上人和薛忆清两人。
“唉！”青书上人看着瘫坐在那里，瘦骨嶙峋的薛忆清，不由得叹了口气，屈指弹出一股清风拂过薛忆清，让他那因为神魂立体，真元夺灵阵而变得脆弱不堪的身体，有了一丝生机。
“还看书吗？”青书上人问了个看似跟今天事情没有任何关系的问题。
“不看了。”薛忆清的声音很轻，他将自己的双眼闭上，免了青书上人要看着他脸上那两个血窟窿的境遇，而后有接着说道，“早就不看了，现在也看不了了不是吗。”
“早就不看了？”青书上人的声音提高了少许，看来薛忆清的这个答案让他很是感兴趣，“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不从书中找你的黄金屋、颜如玉和颜如玉了？”
五年前，薛忆清向青书上人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就是，让他进入到集文阁内，阅览群书。青书上人如是问道，“为何读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长生道。”薛忆清这般回答道，拿到了进入集文阁下九层的令牌。
“初次读书，读的是文字，故事的推进，故事的寓意，人物的动作，语言的精炼，那是一种行云流水一般的浑然天成，所以我如饥似渴，恨不得融入到书里面去；再读的时候，读书读的是文字的背后，书本的背后，那玲琅满目的人物，苦心孤诣的作者，才高傲世的上位者，位置卑劣的下位者，我变得犹豫起来，到底什么是我想要的；再读再读，就发现读的是自己，黯然神伤的自己，自爱自怜的自己，黯然神伤的自己，恢复信心的自己，重振旗鼓的自己，所以不读了，很早就不读了。”薛忆清跪坐在地上，十指指尖触摸者冰冷的地板，原以为自己早已经坠入到最下面，但一直以来都忘记了自己的脚底下，或许才是人生的最下端，就好似这冰冷的地面，不言不语。
“因为读不到自己的结果，所以选择不读经典；因为渴望自己的结果，所以去看街边小说那些虚构的故事，杜撰的结果。读了也相当于没读，所以早就不读了。”青书上人看穿薛忆清内心的说道，手指划过虚空中一页一页并不存在的书籍。
“放弃了？”
“怎么可能，本就在原地没有动弹，站在原地是从零开始；倒退几步也是从零开始；看不见未来就闭上眼睛摸着沿路的碎石走，哪怕没有双手双脚不也还能滚动着向前吗？不读的原因是看腻了别人的结局，就向看看自己的结局。”薛忆清将自己的双手从地面上拉起来，放在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里面的跳动。
这次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除了缺失了神魂导致失明之外，连堪比九州上武者上层的体质也没了，现在薛忆清自己的这幅身体，说事病痨鬼，都是在夸赞他。
“这就好，亏我还担心你消沉下去呢。需要我找人送你会涩势山吗？”青书上人的心情愉快了不少，口吻也放松了起来。
“不用了，眼睛没了，我还有这呢，休息一下就能自己回去了。”薛忆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丁点微笑的内容，却让他干瘦的脸庞变得狰狞起来。
“嗯。”青书上人没有再说多的嘱咐。
薛忆清身体未动，便已经出现在凌空殿外。没有了双眼的薛忆清这次能感受的更清楚了，自己根本没有移动一分一毫，身下那出被自己手指焐热的余温还在。但却感受到和岛主青书上人的距离无限的拉长了。
这种感觉就好似两人的位置没有丝毫变化，但中间却被无限的添加了距离和空间。
到了此时此刻，薛忆清终于能够坐下决定了，这片凌空殿的空间应该不再九州内部。不过，这又关自己一个瞎子什么事情？
太遥远了！薛忆清苦笑。
……
凌空殿
自薛忆清从自己双眼前消失到此刻，悬空岛岛主青书上人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久久之后才低头叹息一声。
“呵，真是个天赋异禀的人啊。真想用那句万年一出的绝世天才来形容一句。不过这次付出的代价，真是出乎我意料的高啊。灵阵改动，灵阵添加，完美契合兼容，真是让人羡慕的天赋。真期待你重获灵根之后，会是以一种怎样的姿势一飞冲天啊，”
一本线装书从半空中落下恰好落在青书上人摊开的手掌心中，书本不厚，书页上写着《书六绝》三个字，自己算不得龙飞凤舞，只能算作规规矩矩不逾越。但就是这么一本线装书，却是悬空岛唯一的一本由悬空岛初代岛主凌空所写。
伴随着《书六绝》落下的还有一块玉简，一块本不应该出现在集文阁藏书阁上九层的玉简，《夺灵阵》。
“修真之人就真的不学文，不修理。初代岛主就真的是只为了所谓的附庸风雅而建立的集文阁文课吗？”
“薛忆清也好，青衣也好，还有青岩…”
半空中的墨云突然窜动起来，在虚空中笔走龙蛇，写下一个气势恢宏的大字。
“慎！”
……
涩势山。
薛忆清在落笔峰休息了半刻钟，在勉强能走之后，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找到了下山的路，回到了涩势山。
涩势山半山腰上，薛忆清扶着粗壮的柳树枝干，一寸一寸的抚摸上去。在他的记忆中，真元夺灵阵最先碾碎的就是这可柳树，但现在却又出现在这里。
早就听说过藏锋山青山师伯自己从《书六绝》中领悟的功法和别人以杀戮威力大的功法不一样，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顶级园丁的功法，不过向来，青山师伯的那张脸到时很适合园丁。
薛忆清在涩势山的半山腰上并没有呆多久，如果他没有预料错的话，自己的房间内应该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宫装丽人在等着自己。
脚下迈着稳定的步伐，没有丝毫差错的在第以前三百六十五步的时候，薛忆清踏出自己的竹屋内。没有猜错，刚一进屋，他就听到了书本翻过一页的声音，竹屋内充斥着一股九转回廊间特有的香气，以前好像没怎么察觉到呢。
另一间竹屋里鼾声浓重，伴随着里面白无浊浓重的呼吸，一股股薛忆清都能感受到的天地灵气不断地波动着。
薛忆清手扶住门扉，摸索着从一屋子厚重线装书里抽出一本书籍，递给坐在自己床上的师尊青颜，“这应该就是你正在看的那本小说的下部。”
随后薛忆清没有丝毫错误的坐到了自己的竹椅上。竹床和竹椅是他竹屋内唯二的两个休息的东西。
“看来，对你没有什么影响啊。”青颜从薛忆清手中接过小说，随意的翻了两下，没错，是她正在看得那本小说的下部。
“嗯，除了走两步就要大喘气休息一下，没什么大的影响。”薛忆清很平静，平静的不像是刚刚遭遇失败并且失去双眼的人。
“死亡的感觉怎么样？”惊世骇俗的问话从青颜的口中说出。
“还行，很熟悉的感觉，还不至于几年就把它忘记了。”薛忆清的回答也很让人匪夷所思。
“还有，那个不要恨他。”青颜纠结了半天还是说出口。
“不恨，真的，一点都不。”薛忆清轻笑道，这个他，说的是青岩师伯。而薛忆清则从来都不恨悬空岛九峰上的任何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他们个自的过往，各自行事的原因。特别在知道悬空岛每代弟子都是千人之数，而且九代悬空岛弟子集文阁内只有八座记事副阁楼之后，薛忆清就更不可能去恨青岩师伯了。
“你啊，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让人心疼的。”青颜看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尚显稚嫩的小徒弟。五年前，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平静，让人心疼的平静。
“是吗。其实没了眼睛之后能看到更多东西。”薛忆清耸肩轻轻一笑。
“真是个容易让人喜欢上的小家伙。”青颜拿起薛忆清地给自己的那本小说，摆了摆手准备离开，即使她知道自己摆手薛忆清看不见。
“啊！这可别！”薛忆清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说道，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手，他能感受到青颜和他说话位置的远近。
“怎么，准备学你大师兄那个臭小子给本宫发好人卡！”青颜声音一变，嗔怒道。
“哈哈。”薛忆清脑海中浮现出白无浊特有的发好人卡方式，不由得笑了，“怎么会，我可没有他那么好。”
“说的也是，你可没有他那么好！”青颜的声音突兀的高亢起来，“好吃懒做爱睡觉，偷奸耍滑小聪明，呆头呆脑缺根筋，目无师长不服管教！”
随后薛忆清就听到白无浊那个竹屋内的鼾声结束，传来一阵阵杀猪一般的叫声，其中还夹杂着霹雳雷暴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