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善变自私的人一直是她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被套,病床上的病人呼吸轻缓,床边的单人沙发座椅上,双臂环膝而坐的女人有大大的眼睛,眼瞳漆黑,像极了画报上精致空洞的SD娃娃。
左妈推开门进来,见叶秋意还是保持着两天前的那个姿势,不由得鼻头一酸,“小意,阿姨做了点鸡汤,你吃一点吧!”
叶秋意轻轻摇摇头。
“小意,医生说了左南会没事的,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左妈不由得落下悔恨的泪水,这孩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怎么会真的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呢?
“是阿姨不好,是阿姨的错,阿姨以前对你有偏见,觉得是我们左南脑子糊涂才一直巴结着你,觉得左南什么都好,如果不是你,他也不会使那么多小性总是和我们做父母的闹,放着最好的学校不念,却总要和你在一起,阿姨其实一直对你有偏见,不过因为看着左南喜欢,没有办法,才只好喜欢你。
“后来又发生那件事,左南被抓到牢里,阿姨揪心呐!阿姨也一直只想着左南的前途和未来,想着左南的安危,可是如果当时不是有你,左南以后的路还不知道多么坎坷,本来也是应该感激的,可是看着那个什么封先生那样气派地送你回来,外面风言风语多了,阿姨少不了听进去几句,所以才吃了猪油蒙了心。
“小意啊,左南对你怎样你是知道的,他那是个实心眼,自小就认定了你一个,后来虽然说是去了国外,但几乎每个月都有给你写信寄东西,当然他也给家里寄,但阿姨看了,他有什么话都是不和我们说的,给我们的信里也只是报个平安而已,可是给你寄的信就不一样,虽然话也不多,但每次都几乎是求着你给他回信,给他电话,小意——”
左妈用力地握着叶秋意的手指,“小意,你能想象那些信里的言辞恳求吗?左南疯了一样地爱着你,也是在那时候,我和你左叔叔才下了决心,不能再让你们两人有联系,刚好那段时间你的手机被偷了,换了新的手机号码,也是我们给瞒着左南,没让他知道,小意,是阿姨对不起你们啊。”
……
叶秋意看着床上的左南,闭着眼睛的他那样的安静而平和,他以前的样子忽然一点点地浮现在她眼前。
初见面时,花庭里穿着白色衬衣黑色小礼服的男孩子,眼中闪着调皮灵动的光芒,他拉拉她的小辫,捏捏她的脸。
那个叫左南的顽皮小男孩撇撇嘴,“我和她说话她都不理我,也不会笑,眼睛都一动不动的,我以为她是洋娃娃呢!”
……
初中的那个傍晚,他看到她笔记本上的小说,脸色涨得通红,“叶秋意,你怎么写这种东西?”
她有些恼羞成怒地反问他:“关你什么事?”
他忽然结巴起来,眼中似有愤怒的小火焰在冒泡,她不善于与人争执,只好转而对他微笑,诱哄着他以求息事宁人,“好吧,你还有什么就问吧,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怔住了,似喜似嗔,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
……
高中的时候,坐在他自行车后的每一个朝夕,风穿过他的衣衫,穿过她的发,拂在男孩子还算瘦弱的背上。
男孩子微微侧首,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意——”似乎蕴含着他全部的温柔。
……
大学的那个晚上,他背着脚受伤的她,对装睡的她轻轻低诉:“对不起,小意。”
“小意,你不要笑我,我只是害怕那个叫秦晋的男人,他什么都比我好,有他的保时捷,你还会想要我的脚踏车吗?”
“小意,他像个男人,而我还像个孩子一样是不是呢?”
“小意,你心里想什么,总是不和人说的……”
……
探监室里那个男孩痛苦地抱住脑袋,“你走吧,小意,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小意,我求你,你走,你走……”
……
他临出国时对着她大叫出声,眼睛红红地掉下泪来,“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啊!你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不多说话,也不参加什么活动,如果我不主动一些,我们是不是早就没有联系了?你是不是会很快就忘了有左南这样一个人?就像这次一样,如果我出国了,而你留在国内,我敢拿脑袋打赌,等我回国回来,你一定会用很陌生的眼光看我,然后就把我甩在脑后。”
那个男孩子用力地抱住那个女孩,炽热颤抖的唇覆上她的。
……
他回国后出现在她面前,用那样冰冷而受伤的眼神看她。
“我姓左……”
男人漆黑平静的眼眸看着她,一字字地陈述:“你明知道我会变,可是当年还是让我走了。”
他最后在电话里,嗓音低沉冰冷,她似乎可以看清楚那时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冰冷的眼眸,冰冷的唇角,冰冷的笑意,邪魅而肆意,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叶秋意,如果你敢上机,我就死给你看。”
……
眼泪氤氲了双眸,渐渐凝成珠泪掉落下来,一直以来她都是被他爱的那一个,被动地接受着那一个,是她太自私了,她的世界里只看得到她自己。
曾经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想要将那个纯粹如水晶般的男孩珍藏在心底,可是随着他的离开,她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地将他驱逐出境。
他说得对,他最懂她。
他曾哭着对她说:“如果我出国了,而你留在国内,我敢拿脑袋打赌,等我回国来,你一定会用很陌生的眼光看我,然后就把我甩在脑后。”
她对他说她不会,她说她会记得他。
可是她还是伤了他,当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没有认出他来。
而她还一直找着借口,说服着自己,是他变了。
他其实从来都没变过,善变的人一直是她,他在身边的时候她依赖着他的宠爱,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便习惯忘记,善变自私的人,一直是她呵……
床上的人眼睫轻轻扇动,睁开眼,满室的阳光让他不由自主地皱着眉眯了眯眼,可是沙发里缩成小小一团的女人,即使被阳光包围,仍然被隔离在这一片明媚之外。
她的视线对上他的,那漆黑不见底的深潭将他湮没,记忆忽然被拉到很多年以前,年幼的他们相遇时,那个男孩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孩,女孩的眼睛那样黑那样大,几乎占了大半个脸,男孩忍不住走上前……
他轻轻弯了弯唇角,喉际沙哑干疼,“小意。”无论怎样,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了她,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叶秋意身体微微僵硬,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发出一个单调的音来:“嗯。”
“水。”
叶秋意怔愣了一下,然后伸展身体,双足踏在地板上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似乎有细密的针在刺着,她脚下一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身体很轻很轻,意识缥缈,她看见年少的她穿着白色的小洋装坐在钢琴前,妈妈提着简单的行李从回旋的楼梯上走下来,“小意,走啦!”
她怔愣地问:“妈妈,我们要去哪里?”这里是她的家啊,有爸爸有妈妈的小意的家啊,现在要去哪里?
妈妈看了她一眼,眼中十分平静,但也许也是带了几分怜悯的,“小意,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以后妈妈会好好照顾你。”
她还没有完全懂事,只能怔愣地被妈妈拉着上车,她趴在车窗上,看着她巍峨的城堡离她越来越远。
她们住进一个新的房子,房子很小,而且楼上楼下都住着别人家,这里只能住下她和妈妈,没有开车的陈叔叔,没有做饭的赵妈妈,没有打扫的小季和小花,更没有会陪她玩的爸爸。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她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
正忙着学习做菜的妈妈看一眼流理台上的菜谱,小心翼翼地往锅里洒着盐,还得分神回答她:“小意,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那爸爸呢?”她固执地追问,“爸爸已经有好多天没有陪我练琴了,而且这里也没有琴。”
“哐啷”一声响,媒气炉上的锅子翻倒在流理台上,里面的黑糊糊的食材泼得到处都是,妈妈忙着关好媒气,转身瞪着她,瞪了一会儿,妈妈无力地叹了口气,“小意,如果你要练琴,我明天就给你报钢琴班,现在家里也不适合买钢琴,这里的隔音效果不好,在家里练琴会吵到邻居,这样不好。”
她撇撇嘴,眼睛红了一圈,“我想回家。”妈妈做的饭也不好吃,一点也没有赵妈做的好吃,她也讨厌吃外卖的东西,她很饿。
妈妈终于恼火了,“我说话你听不懂是不是?我都说了我和你爸爸已经离婚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还想回哪里去?”
她委屈地瘪着嘴,眼泪掉下来,她确实听不懂啊,为什么她要和妈妈搬出来?为什么她不能回家?爸爸又在哪里?
小区里有人家办婚事,在小区的花园里举办西式的婚礼,妈妈怕她憋坏了,给她换上白色的公主裙让她去做花童,做花童很丢脸的,她为什么要跟在别人后面为别人牵婚纱洒花瓣?明明,明明一直都是大家围在她身边的。
可是她不能和妈妈说这个,妈妈不懂,只有爸爸懂,可是爸爸不在。
“喂,你叫什么名字?”一颗小脑袋凑到她面前,男孩和她差不多年纪,穿着白色衬衣黑色小礼服,脖子上有一个红色的蝴蝶结,男孩笑得很热情,好像拥有全世界的幸福,她讨厌他这样明亮的笑容。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呢,对了,我叫左南,左右的左,南方的南,我七岁,我今年九月份就要上小学了,你呢?”
她没有说话,她最近一直很难过,离开家让她很难过,见不到爸爸让她很难过,每天不是吃妈妈做的饭就是外卖让她很难过,来做花童让她很难过。
他有些恼羞成怒,开始捏她的脸蛋,现在她又第一次被人欺负,她终于难过地放声哭出了起来。
她要去找爸爸!
挂着她粉红色的HELLOKITTY荷包,她钻进出租车里。
司机叔叔不耐烦地看着她,“哎,哪家的小屁孩,一边玩去,快下车。”
好凶,她几乎要被吓得哭出来了,陈叔叔从来都不吼她,还拿漂亮的糖果给她吃,她颤巍巍地从荷包里拿出一张钞票,“我要去XX山XX路XX号。”
司机一怔,笑了,开始发动车子,“小妹妹,你今年几岁了就会自己搭计程车?”
她正襟危坐,像个乖孩子一样,她本来就是乖孩子。
她终于回家了,即使妈妈不带她回家,她自己也能回家,她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现在她要在这里等爸爸,她已经好多天没见到爸爸了,她这么想爸爸,爸爸也一定很想她,爸爸看到她一定会惊讶得笑出来的。
她等啊等,等到太阳下山,熟悉的车灯从远处驶近,爸爸终于回来了,还来不及开心地扑过去,年幼的她第一次感到那种绝望无援的冷,同样从车子上下来的还有一个女人,爸爸的手臂上还抱着一个小孩子。
“小意?你怎么会在这里?”爸爸脸上满是讶色。
她不由自主地握住胸前的衣服向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声如蚊蚋,爸爸——这样的呼唤,她喊不出口。
爸爸拉着她的手进屋,“怎么来了不让沈叔给你开门,你妈妈呢?”他似乎想到什么,转头看着她,“你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她用力地摇摇头,脚下的鹅卵石将她的脚掌硌得疼,两侧阴郁的林子鬼魅得很,眼前的大宅灯火辉煌,可是她却觉得冷清,她害怕。
“我要回家。”
……
梦境很平静,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然后她就醒了,左南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小意。”
12月,叶秋意的新书《青梅竹马杠上爱》上市,叶秋意应邀与读者进行现场的座谈会,会场两百个座位座无虚席,还有许多读者没有拿到入场券在场外等候,本来沈姐还担心叶秋意中途会摆脸子使性子,结果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叶秋意表现出了超常的耐心与和顺,回答问题中规中矩,甚至有些过于规矩了,以至于失了一个作者应有的尖锐与见解,一场座谈会下来,虽然现场不失热络,但却让人难以尽兴。
归程的途中,沈姐忍不住问:“秋意,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叶秋意抿了抿唇,“你怎么会这么问?”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叶秋意没有这么好相与。
叶秋意脸上的表情一僵,“我以前?”
沈姐点点头,“由着你以前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出席什么座谈会的。”真要把她绑到现场她估计也得掀桌的。
叶秋意微微垂眸,“是吗?”
她语气里的失落与怅惘让沈姐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
窗外月明星稀,睡在身旁的左南呼吸均匀,可是她睡不着,从被子里伸出手,她在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两片白色的药物出来,想了想,又加了一片,就着桌上玻璃杯里的清水吞了。
第二天清醒的时候已经到中午了,左南素来是知道她有睡懒觉的习惯的,所以早起的时候并没有叫她,叶秋意洗漱后坐在沙发上发呆,她明明睡了足够的时间,可是精神依旧匮乏,但闭上眼睛又会想些有的没有,反而招得头痛,将脑袋埋进膝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桌上震动着,她拿起来,幽幽地说了句:“喂——”
“小意,还没睡醒吗?”是左南的声音。
“啊,没有,我一直在想小说的情节。”
“不要太累了。”
“我知道,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今晚敦文想到家里做客,可以吗?”
“啊,当然。”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子虚无缥缈,左南轻轻皱了皱眉,又不免心疼,“晚上还是到外面吃吧,我下了班回去接你。”
她想了想,觉得没差,“也可以吧!”
“那你好好休息。”
“好。”
挂上电话,左南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怎么了?”一旁的游敦文好奇地问他,按道理来说这对鸳鸯误会已经解除,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吧!
左南摇摇头,“总觉得她最近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自从从医院出来后,她的精神就一直不好,最近也没见她赶稿子,可是她总是很累的样子,她之前晚上会惊醒很多次,最近倒是不惊醒了,可是她会半夜爬起来吃安眠药。”
游敦文一惊,“不会吧!安眠药这玩意儿不是随便乱吃的。”
左南皱了皱眉,“她心里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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