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小雨淅沥。
朱倪亨躺在那古朴的架子床上,忐忑不安,心事重重。
窗外那一丛龙背竹,凉风细雨里,沙沙作响。
老屋卧听潇潇竹,本是极富诗情画意之事,此刻却凭添不安的情绪。
辗转反侧之时,房门吱呀一声响了。
朱倪亨猛地一激灵,往门口望去,紧张。
门开,小小身影,进得屋来,递过汤药,“喝了它”。是潇潇。
外面很冷?朱倪亨瞅见递汤药那小手通红,问道。
“山里的夜,就这样。”转身朝门口走去,“奶奶说,这汤镇静安神,喝了你会睡得踏实。”
“等下。”朱倪亨叫住了小孩潇潇,盯着那门,“能不能……能不能往门斗里滴点油。”
“这屋子很安全……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显然,潇潇知道他的意思,不屑地笑,但还是照做了。拎来一小小油壶,照着门斗窝滴了几滴。“你很怕这木门吱呀的响声?明早走后,好好在城里呆着,那人多,往后不要再来山里。”
“可是——”,朱倪亨想说叶画消失了,生死未卜,自己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呢?
“你可以报警,让他们来处理。”潇潇已迈过高高的门槛,那门不再吱呀,眼看就要关上了,又钻进一个头,“对了,我叫柳潇潇。”
看来这小孩没把他当坏人。
这屋子很安全。从柳潇潇口中得知,虽然并不清楚个中原因,朱倪亨还是感觉踏实了不少。
喝了汤药,果然很快就睡着了。
这天晚上,朱倪亨进入了一方梦境。平生第一次以半清醒的状态,进入了一方梦境。
梦是那般真切,他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真实!
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打死他都不会相信。做梦的人,居然能感觉到自己在做梦!在他看来,多么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在梦里,他见到了叶画,确切地说,是雾汽缭绕里的一道背影。
那是一处寒潭边,四周林木参天。
深深林间,散逸着薄薄的雾汽,叶画长发飘荡,修长的双腿下方,一双白球鞋整整齐齐并拢在一块。
背影窈窕,朱倪亨印象最深的是那截白色T恤,后背部分,烫印着一枝荷,粉粉的花苞,紧束待放。几滴露珠,圆润晶莹。
“叶子,叶子——”朱倪亨激动地叫唤着,可叶画像是听不见他的呼喊,总是一道背影,立在幽绿的水潭边。
“叶子……叶画!我是朱倪亨啊,你回头看看呀,你看看我啊……”他开始更大声地喊,开始喊她的名字。
雾汽里那道背影,分明颤了一颤,转瞬就没了。
朱倪亨擦自己的眼睛,反复擦着,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臆想的。
愈擦眼,水潭边那道背影愈加不清晰!
“叶画!叶画!”他开始疯狂地叫着,喉咙似乎都要撕扯开。那背影一直静静的,像是一幅画,渐渐变得模糊不堪,再无一丝一毫的颤动。
最为奇怪的是,无论朱倪亨怎么绕着那处潭水转悠,始终看到的是叶画那模糊的背影。
朱倪亨无力地蹲在地上,双手抠进泥地里抓扯,都感觉不到痛。
“啊——”他发狂似的抓扯,抛洒泥块,砸入潭水里,竟然不起一丝波纹!!
不知何时,他开始感觉到有一种淡淡的疲乏感,传遍全身,很无力,很无力,他的身子开始下沉,同时愈来愈沉!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醒了?”
一张灵秀的脸凑近,是柳潇潇。
“潇潇,我见到她了,见到叶画了,见到了!就刚才!”朱倪亨大力地抓扯着柳潇潇的手臂,摇晃。很是激动。
“那是幻境!幻境!”柳潇潇双眉紧皱,大声喊叫!朱倪亨激动之下不知轻重,把她手臂给抓疼了。
血!柳潇潇青布衫胳膊位置,沾染的都是血污泥屑。
“血!怎么回事,我的手,啊……”
朱倪亨猛然看到自己的双手满是血迹还有泥碎,那血还没干,泥屑也很新鲜的样子。
难道是自己刚在梦里疯狂抓扯泥块引起的?
“潇潇,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我这是怎么了,我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也是假的。”柳潇潇一本正经地点头,又摇头,“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奶奶呢?”
“奶奶一大早就去了阿秋家。”裤兜里掏出一枚小镜子,古铜色,十分精美,“对了,奶奶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放进衣服里,胸口的地方。”
“这是什么?”朱倪亨打量着那枚小镜,手指轻轻掸击镜面,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手指居然是湿的,有水!
镜面里居然有一汪水!
柳潇潇看着他那夸张的惊讶之色,缓缓说道:“不是铜的,也不是木的,是什么,你不用管,放在胸口就是了。”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听仔细了,千万记住。寨子口那道古石门,你来时看到了吧?”
朱倪亨点头。他在听着。
“路过那门时,找到那串……符文,很好找的,左掌按压上去。然后就一直走,朝东走,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有人叫你也不要回头,听清楚了吗?”
“谁叫也……”
“对!无论是谁叫你,即使是奶奶或是我在喊,你都不要应声,更不要回头。你走吧。马上走!”
这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啊,老练得让朱倪亨很是汗颜。“我走了叶画会怎样,她会怎样?她现在到底在哪?梦里的那个水潭,你知道在哪吗?”
“奶奶说了,你心有挂碍,留在这里,会很凶险。这次,这里所有的发生都是劫数,偏偏那个时辰,你们敲响那扇木门。当下对于凡常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谨言慎行,顺其自然。”
“可是——”朱倪亨还想说什么,被打断。
“可是什么呀,你留在这里过夜,已经犯忌了!还添乱了!唉……那个女孩子没遇到你,也会有此劫数。该说的不该说的……赶紧走。”
盯着柳潇潇那英秀的小脸,安放好小镜,已经起身下床的朱倪亨忽然蹦出这么一句,“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出口,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眼前的小孩不是告诉自己叫柳潇潇了吗,银发老妇人的孙女。这不是废话吗,这气氛里说出这么一句,自己都觉得后背发凉。
可是,打死他都不信,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孩,竟然如此老练,懂得又如此之多。
更没想到的是,柳潇潇居然回答了他这个荒诞无聊的废屁问题。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一点,此生……此生,我们都是活一口气的……凡人。”她停顿了好久,“的”音后面,才蹦出“凡人”二字。
他甚至以为小孩潇潇这话说圆满了。不成想后面居然还拖着二字。
带着满腹疑问,带着满心牵挂,朱倪亨掉头朝屋外走去。
这次,他没再啰啰嗦嗦。
他,慌不择路。慌不择路地朝屋外走去。
因为。
柳潇潇说出那二字时,竟泪满满面。
他知道。若再稍有迟疑,他也要哭了。
鼻子酸酸的,莫明其妙地。就是那么想哭。
想哭。
多少年来,朱倪亨一直弄不明白这种怪怪的飘忽无常的情绪。
看着看着,或是说着说着,就想流泪,就会流泪。
很多年后,青烟观里一位老道人,就是柳潇潇口中提到的,动辄吹胡子瞪眼的老道,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世间,所有的遇见,都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