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年五月中旬,尚在外头巡幸各地的康熙,命人送了一道谕令到京里,让八阿哥着即启动一应事务。这道谕令里头涉及多项工作,包括三阿哥和四阿哥奏请康熙开始筹备西北用兵之计,军中钱粮安排,若是多路进兵设计的官员安排,军帑支出及运送等等事项,颇为繁杂。所以康熙也谕令闵敏帮助协调南书房精于此道之人,从旁辅佐八阿哥。
对于闵敏来说,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南斋的那些个笔杆子再怎么飞扬跋扈,自己这御前红人的面子,还是好用极了的。可是八阿哥的处境却有些尴尬。且不说他的俸禄还停着,单是涉及西北用兵和钱粮安排这样的事情,便需调动兵部、户部以及所司衙门一连串的官员。虽说康熙离京之前,已经让八阿哥参与不少的中枢要事,使得大家觉得不久之后康熙就应该恢复八阿哥的俸禄,复宠便是眼前的事。岂知临出巡的节骨眼上,康熙又把阿灵阿和揆叙骂了一顿,让那些个墙头草不由都迟疑了起来。加之外头传信过来,八阿哥主理这些事情,竟是四阿哥向康熙举荐,使得事情越发扑朔迷离,大家的配合自然也就说收缩角全无效率可言。
九阿哥的脾气比前几年更不好:“这些个狗官,八哥以前对他们是何等照拂,现在居然一个个都是搪塞敷衍,分明便是一些个白眼狼。”
这几天八阿哥几乎都呆在议事厅里头,熬了几天都没有回家,他的身子本就没有好透,脸色又开始变得不好:“九弟,你我皆是为朝廷办事,何必牵扯前事。”
九阿哥有些委屈,他灌了一大口水,哼了一声:“我知道,只是这趟差要是办不好,岂不叫某些人得意。”
八阿哥摇了摇头:“这也未必只是我们的差事。”
十四阿哥道:“八哥说的是,我回头带上皇阿玛的谕令再去跑一趟,对兵部和户部那些人晓以利害,让他们晓得,归根结底,这终究还是记在他们的顶戴花翎之上。”
九阿哥咬着牙,越想越是不平,狠狠拍了一下茶几。哪知议事厅里头伺候茶水的宫女正在添水,被吓得整壶水都泼了出来,不仅自己的手被烫到了,九阿哥的手上也被溅了一些,立马就红了。
闵敏赶紧跑过去,抢在九阿哥发火之前拉起那宫女道:“还不快点打些冰水过来。”
小宫女忍着痛赶紧跑了下去,一会子便有小太监取了冰水来。
九阿哥的手其实无恙,他冲着那小太监挥挥手,便侧头瞧着闵敏,眼神里头自然是不满意的。
十四阿哥赶紧打圆场:“九哥没事就好。”
闵敏便不说话,又退回到坐在主位上八阿哥的后头。
八阿哥看了她一眼,喝了口茶,又皱了皱眉才道:“十四弟你也不必跑这一趟,倒显得我们这些做皇子的小器,让南斋再拟几道谕令催一催便可,闵敏。”
闵敏绕到案前:“奴婢知道了。”
八阿哥点了点头,他看着十四阿哥正要说什么,忽然外头又有太监跑进来,说是西北军报。八阿哥打开一看,脸色又沉了些,显然,策妄阿喇布坦又在滋扰边境了。
“那混蛋又去哪里劫掠了?”十四阿哥咬牙切齿地问。
“喀尔喀,哈密。”八阿哥把军报递给十四阿哥,又对那太监,“这事需加急送到圣上的行在,不得耽搁。”
那太监领命去了。
闵敏有些受不了屋子里的气氛,低气压的程度让人喘不过气来。她虽然搞不清楚那个策什么来着到最后究竟是怎么搞的,不过既然康熙后面还有好几个皇帝,应该再怎么蹦跶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是打仗这种事情,除非是碰到神经病的战争疯子,想来不会有什么人喜欢的。
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想的是康熙早年几番征讨,总算换了数十年太平,谁能预料到了晚年,竟然又要面对狼烟侵袭,真是身为帝王的无可奈何。
她抬起头,瞧见十四阿哥正望着自己,才惊觉方才的叹息没有忍住,有些尴尬,便别过了头去,避开了他的探究。
加急军报送出去不久,康熙就回信。一方面再次强调了让八阿哥准备军中粮务支帑的事情,让九阿哥从旁协助,不得有误。另一方面让图里琛带着十四阿哥,到俄国边界各个城邦去会会城主,让他们防守边界且配合大清的战略安排。
图里琛脸上的严肃,混合着十四阿哥的跃跃欲试。八阿哥的眼睛里藏着极深的筹谋,九阿哥则是态度未明。那是因为从热河行宫刚刚抵京的康熙的旨意,和有一封军报撞到了一起。
闵敏在心里稍微盘算了一下时间,她忍不住猜测,十四阿哥从军的日子是不是近在眼前了?
十四阿哥走的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和闵敏说上两句体己话。闵敏倒也不放在心上,她知道这些个事情比讨好自己要要紧无数倍,便还是一切如常侍奉。如此沉稳模样,反而让八阿哥和九阿哥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尤其她在南斋这里软硬兼施的手段,无形之间也引导了大家对康熙心意的猜度,使得八阿哥办事居然也顺畅了一些,算是她头上的意外功劳。只是这些个事务实在是繁忙,八阿哥身子骨一直未见全好,眼看又要垮了。十四阿哥走了之后,九阿哥还需要连他的差事一起办了,哪里还有精力为八阿哥分忧。闵敏瞧着觉得不妥,便趁十三阿哥过来的时候给康熙传了一封信,循例把日间明细禀报之后,顺带提了一笔八阿哥的身体状况。
出乎她意料的是,信发出去不久,四阿哥便回到了京里,说是奉旨督查各地贪污舞弊之事,为八阿哥打下手,好让八阿哥专心筹备军需。闵敏不得不每天吊着眉毛,看着这三个阿哥彼此之间微妙的共处和合作。说来也是有趣。四阿哥做事雷厉风行,八阿哥温和圆滑,九阿哥又是一副游侠儿做派,恩威并施之下,倒有事半功倍的样子。
闵敏深深地佩服康熙,他是那么知道每一个儿子性子上的特点,并且可以预料到彼此合作之下会有怎样的效果——即便四阿哥和九阿哥心里头的嫌隙这样大,但至少还有八阿哥这样传说里的好好先生从中调和。不论如何,四阿哥能分轻重缓急,不会理会九阿哥的小情绪。而九阿哥,他再怎么生气,都不至于驳了八阿哥的面子。
但是另一个闵敏却嗅到丝晦莫如深的气息。因为准备军需和整治贪腐,说白了都是为打仗筹钱,两者之间有着极为微妙的从属关系,重点就是那个从属那个。四阿哥和八阿哥面子上真是同心协力,可是暗里的博弈也是进行的如火如荼。闵敏冷眼旁观,两个人背后的野心如同燃烧小宇宙一样昭然若揭。
她并不想深究最后到底成为怎样的一种局面,毕竟历史还是铁板钉钉的摆在那里。可是她仍然心存疑惑,按理说,八阿哥应该已经放下了那个念想,难道他现在就已经开始为十四阿哥筹谋了吗?
闵敏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已经不止一次察觉,尽管自己还是一副随遇而安的心情,但是另一个闵敏却经常有一种蠢蠢欲动的企图,让自己深以为隐患。
这个时候,康熙又来了一道旨意,让闵敏无需再留在京中侍奉,立即启程,到热河行宫和康熙汇合。
康熙对闵敏还真是好,原以为一到热河就会被召见,岂知康熙竟然让魏珠传了口谕,体恤闵敏一路劳顿,让她歇好了第二天再到御前当差。面对称心的艳羡,闵敏却扁了扁嘴,她想,康熙应该是觉得她赶路赶的头昏脑涨,不适合御前回话,所以才给她时间调整一下吧。
事实证明,闵敏和康熙在某些程度上超越主仆的默契关系,让闵敏的预感准极了。
“奴婢见过万岁爷。”
“起吧。”康熙的脸色颇为难看,大大的乌青挂在眼睛下面,让他越发显得衰老。
“万岁爷又是多日未曾好睡了?“闵敏用彼此都熟悉的那种关切口吻询问道,”李太医的安神汤万岁爷没有饮吗?“
康熙叹了口气:“西北急报一封连着一封,朕哪有心情安眠。”
闵敏摇了摇头:“万岁爷先前还对奴婢说过,纵然五百年也定有未竟之事,怎么这会子又忘了。”
康熙转了转眼珠子,呵呵一笑:“朕把你从京里叫来,可不是听你教训朕的。”
闵敏故意撇了撇嘴:“奴婢哪里敢教训圣上,奴婢只是觉得,西北战事来日方长,皇上更要养精蓄锐,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康熙的瞳孔猛的一凛,他沉声道:“果然是持久战吗?”
闵敏并不记得历史,她自然也看不懂军报,可是她已经暴露了未来人的身份,这无心之言让康熙格外看重,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幸亏另一个闵敏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她浅浅一笑:“皇上早有圣断,奴婢不过是随口一言罢了。”
康熙摇了摇头:“这些年八旗子弟疏于军务,而准噶尔部则厉兵秣马,此消彼长可见一斑。朕念及西北百姓疾苦,真是想快刀斩乱麻,然有心无力,是以辗转难眠。朕之所以令四阿哥和八阿哥同理兵部、户部、吏部,一起筹谋西征大计,便是觉得评定西北非一朝一夕之事。然军情焚心,刻不容缓,边报如同雪片一样过来,都是催促朕快速发兵,最好一夜便可令恶徒尽剿,谈何容易。”
闵敏道:“万岁爷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只需按部就班发布谕令,依轻重缓急去办就好了。”
康熙对着闵敏翻了个白眼:“你在京中侍奉八阿哥理政,难道还瞧不明白?”
闵敏先是一愣,她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八阿哥的尴尬,不自觉的点了点头:“皇上圣明,朝中官员,办差之前,无不先揣度圣意,对各位阿哥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进行一个排序,而这个排序,在差事的重要性上头,显然比谕令的轻重缓急更要紧。”
康熙挑了挑眉毛:“揣度圣意?”
闵敏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圣上临朝五十余载,偏偏此时东宫空虚,他们自然要为后头自作聪明一番。”
康熙居然笑了:“你这丫头,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好一个自作聪明。”
闵敏却是无言,只能笑笑不说话。
康熙靠向椅背:“那依你所见呢?”
闵敏尚未开口,先皱起了眉头,康熙见状,又补充道:“你师傅都让朕打发了下去,便是要你知不无言,言无不尽。”
闵敏轻轻眯了眼睛,她的眉心那样分明地打了一个结:“雍亲王做事雷厉风行,并不怕得罪人,但凡是就事论事,必然会有人心生不悦,怕是会为政令推行造成无形的阻力。八爷温和宽厚,倒有些恩威并施的意思,但是他如今俸禄还停着,身份又尴尬,免不了受了些冷遇。九贝子倒是情义两全,所以大家力所能及的倒是愿意倾力相助,但是这一趟差事毕竟不是小事,九贝子素来又与八爷要好,终究还是会遇到些搪塞。但是这三位爷搁在一起,倒是有趣极了。八爷和九贝子讨来的面子,雍亲王便会不着余力的用圣上的意旨压下去,反倒事半功倍了。”
康熙点了点头:“看来,朕让四阿哥回去,还真是对了。”
闵敏点点头:“雍亲王做事不假颜色,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那些刁钻的老滑头即便要钻营也无从下手,只能乖乖按照旨意办事了。”
康熙呵呵了两声:“老四怕又是得罪不少人了。”
闵敏也跟着笑了两声:“亏得八爷在后头安抚,不然这差也办不好。”
康熙的视线扫过闵敏的脸,又落到旁处:“难得胤禩这样沉得下心。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