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哥送闵敏回去畅春园这一路,依旧是沉默不语。
闵敏瞧得出来,十四阿哥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也大约知道,他想要问些什么。
只是闵敏也在问自己,对于十四阿哥想要问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没有合适的应对。当然,她也觉得自己的某些担忧,来的或许早了一些。说不定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还没有考虑到这些太过久远的事情。可是谁又能说的准呢?或许对他们而言,那些自己看来遥不可及的结局,是只争朝夕之下的厚积薄发。她不由想到那个时候接受十四阿哥的心境,是因为他少许还有几分赤子之心,还是瞧起来没心没肺的远离争斗?而今想想,只觉得实在天真可笑。十四阿哥,毕竟是皇子,康熙宠爱的皇子,他即便未有争储之心,但是也绝对不可能是泛泛之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身不由己。
她又想到临别时候八福晋的态度。那波澜不惊的沉静双眸,有着洞悉人心的强大气场,自己被她握着的双手,十指冰凉、掌心湿润。她有些不敢看八福晋的眼睛,同时也不愿把八福晋的说话听到心里,那背后深沉的机锋,让人有种不堪重负的恐慌。她努力回忆康熙对八福晋的评价,被搜索的记忆里结果为空,倒是数百年之后众说纷纭的桥段残章一一露头。闵敏想了想,竟觉得都是些无稽之谈,乏味极了。
她别过头,隔着帘子望着北京城的街景,心里头如同行人一样嘈杂……
“闵敏。”十四阿哥忽然握住闵敏的手腕,和他的手指紧紧挨在一起的,是那枚绞丝玉镯。
八福晋看到这枚玉镯时候的反应在闵敏脑中浮现。那种清冷的俯视,让闵敏有一种窃取他人所爱的局促,几乎就想要把这镯子摘下来还给八福晋了。庶福晋张氏站前一步,亲亲热热地挽着自己的手臂,说这何尝不是属于自己和八福晋之间的缘分,来日里或许还有姐妹相称的一日,真是要把这情份好好地放在心尖上才是。她记得八福晋的微笑,那样得体和善,握着自己的手暖意融融,娴静大方。
“闵敏,你和八哥说了什么?”十四阿哥的问话,把闵敏从自己的世界里拖了回来。
闵敏搪塞地微微一笑:“也不过是一些开解人的话。”
十四阿哥定定地看着闵敏:“八嫂说的不错,你的身份摆在那里,若非是皇阿玛有所交代,你怎么会一个人呆在畅春园不回宫里去,又怎么会因为九哥几声恐吓就随我们来瞧八哥。”
“啊?”闵敏还在自己的思绪里头,没有完全脱出来。
十四阿哥的视线还是定格在闵敏的脸上:“我原还埋怨九哥如此霸道,强人所难。九哥反笑我,说你整日在园子里晃来晃去,就是在等我们找你去瞧八哥。唯独我这个事事都为你操心的,没能瞧出其中的关窍。”
闵敏回望十四阿哥,他眼中急切的模样,竟有几分初初交好时候的坦率诚恳。闵敏浅浅一笑:“那您是怎么看八福晋和贝子的话呢?”
十四阿哥手上紧了紧,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闵敏又道:“那您又觉得,奴婢会和八爷说些什么?”
十四阿哥眉心微微皱起,眼中也多了些难以名状的严肃。
闵敏又笑了:“十四爷对奴婢如此关心,奴婢心里头很是感激。十四爷也应该晓得,奴婢素来谨慎,一言一行,无不以圣上嘱托为准。所以,诚如八福晋和贝子所言,十四爷不必担心奴婢会因为这次私下来瞧八爷,得了师傅或万岁爷的责罚。”
十四阿哥正要说什么,闵敏又补充道:“即便果然有了什么责罚,也不过是些表面功夫,十四爷也不必往心里头去的。十四爷,这些话,你心里明白就好,就不必与人说了。不过,八爷、八福晋和贝子,想来也心里明白吧。”
十四阿哥的眉心却没有展开,他的眼中又冒出一些让闵敏心下陌生的颜色:“所以,皇阿玛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样恼八哥?”
闵敏瞧着十四阿哥,她分辨不出他眼中的神情是失望还是庆幸,她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想要脱开那种不自觉的思量,她不想去费心辨别十四阿哥在这个时候的想法。
只是十四阿哥见她摇头,却误会了:“皇阿玛果然还是很生气。”
闵敏轻轻拍了拍十四阿哥的手背:“反正奴婢也如圣上吩咐来瞧过八爷了。至于其他的,万岁爷自有圣裁,您毕竟是局外之人,还是不要去琢磨这些个事情了吧。”
十四阿哥还要说什么,外头驾车的小太监声音传了进来:“十四爷,姑娘,到了。”
闵敏拦住了要起身送自己的十四阿哥:“爷不用送奴婢进去了,八爷那里或许还有事情等着爷商量呢。”
十四阿哥神情微妙地点了点头。
闵敏又补了一句:“总之,八爷这里,万岁爷自有他的思量,您也不必过多的盘算,顺其自然吧。”
十四阿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闵敏,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目送闵敏下车,往园子里走去。
不几日,康熙便回到了京里。他前脚进了畅春园,留在京里理政的四阿哥和九阿哥便过来述职。随后,九阿哥又折了回来,把一封折子交给了康熙。
康熙打开折子,粗粗浏览一遍,深深看了一眼闵敏。闵敏心想,这个大约就是八阿哥请罪的折子,看康熙这反应,八阿哥所奏,想来应该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闵敏觉得有点悲伤,八阿哥本来就是一个能干的儿子,只是康熙权衡利弊之下,觉得他不适合作为储君,所以才设计了这种父子失和的局面。她看着康熙又一边细细阅读八阿哥的折子,想着他那天对着两只奄奄一息海东青时候的震怒,回忆着八阿哥形容枯槁的憔悴和灰心,忍不住脑海中又浮现出咸安宫那一位越发清心寡欲的样子,深深觉得天家父子真是不容易。
九阿哥似乎还要说什么,却被康熙挥手制止,他懒懒地说:“折子,朕已经看到了,你下去吧。”
“儿臣告退。”九阿哥起身之后,不经意般瞄了闵敏一眼,闵敏只权当没看见了。
九阿哥走了之后,康熙又打开那折子瞧了一眼,望着闵敏道:“八阿哥上折子请罪,说自己不该疏于途中,令宵小有机可乘,令朕在群臣之前颜面尽失,实在是天大的罪过,而朕不过是令其闭门思过、罚俸扣米小作惩戒。可是自己却不能体会朕苦心教诲之心,一味心灰意懒,实在是大罪之二。”
见康熙话说一半顿了顿,闵敏眨了眨眼睛,有些勉强的接话:“看来八阿哥还是体恤万岁爷的。”
康熙放下折子,望着窗外:“朕让你背的典故,没能说上?”
闵敏点了点头。
康熙还是望着窗外:“他果真不曾问你?”
闵敏道:“回皇上,八阿哥半点都没有问及储位之事。”
康熙点了点头。
几天后,康熙召见八阿哥,如闵敏预料的那样,所有的御前侍从都被赶出了书房,包括自己和魏珠。留在门口的两人,只看到八阿哥出来的时候,双眼红肿,背脊微颤,默默离开。
又过了几天,三阿哥过来请康熙去他的府里头做客,康熙出人意外的邀请了四阿哥夫妇、八阿哥夫妇和十四阿哥夫妇一同作陪。席上叮咛几个阿哥都要保重身体。随后又问了三阿哥子弘暹、四阿哥子弘历、八阿哥子弘旺、十四阿哥子弘暟这几个年纪相近皇孙的教育,场面倒是难得的和谐融洽。
不出一个月,康熙又命八阿哥准备太和殿策试,顺便让他帮三阿哥物色几个沉得下气又有才华的,参与三阿哥那里的编撰事务。
总而言之,虽然俸禄什么还没有恢复,但是八阿哥又慢慢的回到的朝枢的中心地带这件事却是显而易见。甚至在三月底召见图里琛的时候,事关针对准噶尔部的各项后续政策制定这样的机要大事,康熙除了召见三阿哥和四阿哥之外,八阿哥也在列席之中,让人颇为意外。
这是闵敏头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养父。
他瘦极了,一点都不像那些满蒙亲贵孔武有力的样子。他肤色黝黑,脸上沟壑丛生,写着饱经风霜四个字。闵敏如康熙吩咐,认认真真行礼称了一声阿玛。
图里琛掏出了一枚玉佩,交到闵敏手中,说是自己家中夫人得了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儿,心里不胜欢喜,知道今儿自己进宫,无论如何要交给闵敏的礼物。
闵敏瞧他双眼,一派祥和之中暗藏犀利,有着几经沉浮的内敛和沉静。他虽然是闵敏的养父,可是把玉佩交给闵敏的时候,却是先放在康熙的书桌上,随后退开几步,留给了闵敏自己去取,或者让康熙瞧过再交到闵敏手上的空间。闵敏知道,康熙虽然调笑他过分谨慎,心里头对他这种谨慎却是受用的很。
一个月之后,康熙循例避暑塞外,把八阿哥留在京里署理政务,并令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从旁协助,同时,闵敏也被留在京里侍奉文书。这个举措似乎在散布一些奇异的风向,康熙对八阿哥的信任还是一如既往的毫无瑕疵。
甚至相比往昔他曾经和四阿哥或三阿哥同理政事的安排,这清一色的八爷党班底,加上大家心里头已经默认是十四阿哥未来侧福晋的闵敏。大家眼里康熙对八阿哥的重用,和前几年比起来,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到了这个时候,应该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认定,那些风波都已经悄然无声的褪去了。
闵敏自的心里却有另外一层隐隐的惶恐,那些残缺的历史知识以及那些源于小说电视剧的某些信息,正在脑海中悄悄的敲打着她的神经。
康熙年后半程的后半程,十四阿哥被封为大将军王去西边打仗,然后在康熙面前狠狠的露脸,这个貌似也是历史上疯传康熙属意他是储君的原因之一。但是再多的疯传只是疯传罢了,闵敏的历史知识让她对结局有着清醒的认识,而且她也无意改变历史,这样大的责任,她可负担不起。现在的问题只是,让十四阿哥西征的这场战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十四阿哥,又是什么时候被派出去的。
这一天,从议事厅里头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眼见十三阿哥静静地坐在屋子里,那些没来由的担心,更浓郁了。不过她还没有料到,这件事的后招,更加让她无法把持。
十三阿哥自然还是奉旨过来,只是这一次特地避开了魏珠和称心,特地让十三阿哥带了一个匣子过来,还特地让十三阿哥特别叮嘱,务必等十三阿哥离开了后且杜绝所有外传的可能再打开。
十三阿哥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意味深长打量着闵敏,放下匣子,传完口谕,就走了。
闵敏有些莫名,她认真检查了门窗,才撕去了火漆。匣子里一只没有封口的信封,另一只却是以蜡封好加以火漆的锦囊,锦囊很小很轻很薄,可以贴身带着。
闵敏狐疑地打开信封,那里头是康熙的亲笔信,夹杂着各种从闵敏嘴巴里头吐出来的、属于几百年后的所谓热词和用语。
闵敏读完,顿时一身白毛汗。
她看着手里的锦囊,想着康熙给她挖的这个坑,偏偏还是十三阿哥晓得的大坑,真心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