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善是谁,闵敏可一点都不知道,之前似乎也没有让康熙另眼相看的样子。可是今天看起来,似乎又是康熙很是信任的老伙计了。
只见这个身子骨极是硬朗的老头儿,瞧不出具体的年纪,脸上沧桑虽重,却是红光满面,须发花白,精神倒是极好,天寒地冻,背脊依旧是挺的笔直。瞧起来,是不得了的人物。
把一行人引到书房后,闵敏正欲告退,却被富善叫住了:“闵敏姑娘,皇上多年来从未晚起,可是圣躬违和?”
“回大人,昨儿太医还过来请了脉,说是多日来郁结于心,疲累过度,以至于神思倦怠,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今儿才起的晚了吧。”闵敏回答。
富善点了点头,不再问话,闵敏便下去了。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康熙才缓缓过来。诸大臣行过礼之后,闵敏能够明显地从富善的脸上感觉到对康熙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关心,便越发对他好奇了起来。
“朕自南苑回来,虽觉圣躬如常,但渐觉虚弱,想来人生难料,真不知岁月几何。”康熙轻声叹道。
“皇上春秋鼎盛,稍有倦怠,也不过是因为心系社稷、朝乾夕惕、过于劳累的关系,稍作休憩,自然无碍。”富善道。
“朕何尝不知,易于疲累,皆因休憩不足的缘故。只是半年来变故诸多,又无人可代朕听理内外事务,便愈加心气不宁,精神恍惚。”康熙看着白茫茫的窗外,只觉得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朕一人之康健,无伤大雅。但大清国祚,乃祖宗所贻,若有些许不妥,都是朕的罪过啊。”
皇帝称罪,可是大事,于是,一干大臣即刻跪了:“臣不能为圣上分忧,乃是臣下无能。”
眼看这话就要聊不下去了,太监进来通传,说是所有被传召大臣都到了,便从书房挪到了正厅。只见众大臣都已经分班坐了,见康熙过来,又齐刷刷的站了起来,行罢君臣之礼,又各自落座。
闵敏小心翼翼地帮康熙放好身后的垫子,又把小暖炉往康熙的脚边推了推,便退到了后头。要是放在以前,这样的场景自己自然是匆匆忙忙的避开,可是自打一废太子之后,自己又被召到御前侍奉,头一次想要脚底抹油,就被魏珠叫住了,自此之后,不论是什么事,闵敏都默默地站在康熙的身侧或后头,躲也躲不开了。
康熙见众人都坐好了,才开口道:“在座的诸位,都是朕素来信任、重用的臣工,为人诚实,不偏不倚,朕深知之。近日来,朕思虑深重,即便是日间,也多觉神思倦怠,夜间多梦,渐觉不支。盖皇太子之事,实在有关国体,朕恐限于一人之思有缺,便传诸位过来一同商议。”
闵敏吓了一跳,噗,这是叫大家提名皇太子候选人的节奏啊。
诸大臣也同样吓了一跳。要知道太子被废的这几个月来,一会子是这个阿哥被打了屁股,一会子又是那个阿哥被勒令闭门思过,一会子是这个大臣被骂了一顿,一会子又是那个亲王被夺了敕封。先头想着皇太子被废是因为自己不肖,结果又出了大阿哥魇镇这摊子事情。月余前八阿哥被保举,大家以及被劈头盖脸的一顿斥责。现在又叫大家推举皇太子人选,这还真是像面前搁着一锅油,逼着大家硬着头皮往里跳。
可也不是每个人都像富善这样,一面对皇帝的身子很是关切,一面又对太子提议诚惶诚恐的。闵敏瞧着阿灵阿,便是十分的兴奋,恨不得赶紧抢先一步,把自己肚子里的人选说出来。咦,闵敏忍不住轻微歪了头,这个阿灵阿保举的是谁来着?
见众人皆不说话,康熙又道:“皇太子人选,兹事体大,你们毋要互相瞻顾,只需质问本心,尽所欲言。然后将折子封漆,交于梁九功即可。”
众大臣面面相觑,这种做法,无异于是妄议皇家承嗣,实在是不合规矩。
达尔汉亲王微微沉吟,起身道:“皇上,此事非人臣当言,吾等何堪重任。”
“朕既问你们,你们据实以言即可。”康熙瞧着虽是精神不济,但是不怒自威的霸气还是在,他这样一说,下头的人自然是无言以对了。
不多日,梁九功便收拢了折子。于是康熙又生了一顿气,原来呈上来的折子,都在说八阿哥不务矜夸,聪明能干,有德有才,可堪大任。
怒极之余,便在折子上一一批复“胤禩乃胤禔之党、胤禔曾奏言、请立胤禩为皇太子、伊当辅之。可见伊等结党潜谋、早定于平日矣“。也不知道是不是越想越生气,又派人去把八阿哥骂了一顿,大约是说他不守本分、痴心妄想、联络大臣、结党营私之类。
倒是这个时候,富善又过来见了康熙,说一干人保奏八阿哥,并无串通,亦无首倡,只是凑巧。又说诸皇子个个都是人精,其实外臣哪里比得上皇帝对他们的了解,加之皇帝还在盛年,何必着急立太子云云,才让康熙消了气。
只是这一口气刚消,康熙便病倒了。
初初几日,康熙真是病势沉重,且不说连已经退守在内务府做大总管不理琐事的梁九功都和魏珠轮班守在御前,就连德妃和荣妃也衣不解带的在乾清宫里伺候着。
另一头,因为康熙临昏迷之前,关照了魏珠,哪个阿哥探病都不见。于是轮番来的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过来了好几趟,连闭门思过的八阿哥都遣了人来,都只能隔着门晨昏定省的,当是尽孝。反倒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连影儿都不见,让闵敏觉得很是奇怪,只是这几日已经没有精神再去琢磨这个事情了。算起来,她这个本不是御前伺候起居的,都已经好几个晚上没合眼了,那眼睛下头的黑眼圈,真真的是惨不忍睹。
终于到了第五日,康熙算是昏昏沉沉的醒了一会子,和德妃说了两句话,便叫她和荣妃都回自己宫里头去了。闵敏瞧见德妃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只是生生被康熙掐断了话头,离开的时候,脸色闷闷地很是不快。德妃和荣妃走了之后,太医院又过来诊了脉,说是大体已经无碍,烧也退了,接下来的日子好生修养就好,于是又吃了药,睡下了。
魏珠悄悄叫过了闵敏,要她去吩咐沁儿预备一些清爽补气的膳食来,等一会儿康熙醒了可以进些。想了想,又嘱咐她,先去歇一歇,晚些时候记得把御书房里头的折子收拾一下送过来,或许康熙晚上要看。
“皇上这样病着,还要看折子?”闵敏睁大了眼睛。
魏珠叹了口气:“咱们这位万岁爷,你还不知道嘛……”
见魏珠如此,闵敏便也不多问,便退了下去,吩咐完沁儿之后,回自己屋里洗了个澡,收拾了一下。不过小憩了一个半时辰,就去了御书房,取了折子,在去寝殿的路上,正巧遇到了沁儿,就一起走了。只是皇帝病重,整个宫闱都显得昏沉,闵敏和沁儿本也不是多话的人,越发寻不见开口的由头,就这样一路上都是安安静静的。
到了殿门口,沁儿却被称心拦住了。闵敏微微一愣,旋即明白,约莫康熙在里头接见不可让沁儿晓得的人物。和沁儿对望了一眼,并不多言,一个进了殿,一个则回去了。
进去一瞧,康熙披着中衣斜靠着,精神似是好了些,但脸色依旧是恹恹的,见闵敏取了折子来,便伸手要看。闵敏本能地看了一眼魏珠,却被康熙发现。
“怎么了,朕要看折子,难道还要问过你师傅的意思?”
“奴婢不敢。”康熙的语气很是不好,闵敏只好跪下回话,“奴婢只是想,皇上睡了这些时日,是不是先进些羹汤,再看折子。”
“哼。”康熙冷笑了一声,“难不成天子起居,也要听凭你们这些奴才安排?”
康熙的火来的莫名其妙,闵敏偷眼瞧了瞧也跪在皇帝跟前的魏珠,见他眼神并没有惶恐之色,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或许,应该就是康熙病着心情不好?
“皇上,闵敏也是一番孝心。”魏珠轻声哄着,“折子她也已经从御书房取过来了,万岁爷您要御览也不差这一点点的时辰。要不,您看一边让闵敏给您读折子,一边吃些东西可好。”
康熙扫了一眼魏珠,缓了口气,道:“嗯,行吧。”
魏珠闻言便站了起来,从称心手里接过了羹汤,递到康熙手边,又帮他调整好位置,让他可以坐的舒服一些,然后又看了一眼闵敏。
闵敏却觉得有些头大,自己完全都不想知道这些折子里头写的什么呀,为啥魏珠会有这样的提议,也未免太奇怪了一点。不过既然皇帝已经允了,闵敏只能打开折子,第一封是三阿哥的问安折子,大约便是些皇帝洪福齐天必能安然无恙,然后龙体事关国体务必多加珍重之类的套话。康熙听了,也是面无表情,挥挥手,让她继续读下一封折子。
第二个是揆叙的折子,闵敏一看便觉得有些头大,虽然大半的字不认识,可是瞧着认识的那一部分,便晓得是在为八阿哥说好话。心里头想,这些个大臣也真是执着,十四阿哥都为这事被打屁股了,八阿哥也削了爵位在家思过,居然还上这样的折子。额,可是如果自己就这样照实念出来,岂不是要无端受过?
那边康熙瞧闵敏神色闪烁,搅了搅手里的羹汤,问:“这个折子是怎么了?能把你这喜怒不形于色的丫头为难成这样?”
唉,真的是很为难啊,闵敏忍不住皱了眉头,好生无奈:“回万岁爷,奴婢,奴婢……”
“好好回话。”魏珠又捧了一碟点心送到康熙手边。
“回万岁爷,揆叙大人的折子里头,好多字,奴婢不认得。”闵敏有些依样画葫芦地学着刚才魏珠哄康熙的语气,只是闵敏那嗓子娇弱温柔,这样听着,多了些撒娇的意味,连闵敏自己都吓了一跳。
“揆叙吗?”康熙吃了一口糕点,歪着头想了想,“八成又是为老八说话,不读也罢,下一个。”
闵敏松了口气,虽然说还是病着,倒也是脑子清楚,也好,省去了自己的无妄之灾。接下来的几个折子,大臣的无非都是些例行的述职之类,阿哥的么无非请安表孝心,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直到翻到了后头,有一个折子却是奇怪,只是草草一卷,连封面和封底也没有,闵敏忍不住一愣,引起了康熙的好奇:“这又是谁的折子?难不成又有许多你不认识的字?”
“回万岁爷,这是四贝勒爷的折子,好像是,抄的佛经……”闵敏看着那些生涩的句子,很是迟疑。
“如果是老四上的折子,里头有经文也不足为奇,你且读几句听听。”康熙道。
“是。”闵敏应声,视线挪回了折子上,开始磕磕绊绊地念了起来,“如是我闻。一时婆伽婆。住王舍城鹫头山中第四重上法界藏殿。与大比丘众二万五十人俱。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心得自在。善得心解脱。善得慧解脱。心善调伏人中大龙……”
“这是什么经?”康熙的眉头悄无声息的阴沉了起来。
闵敏抬起头,一脸莫名:“回皇上,这个,奴婢还真的是不晓得。”
魏珠脸上晦莫如深,并不说话,倒是称心忽然插嘴:“皇上,这似乎是如来庄严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经,诵读抄写皆可驱除心魔。”
“驱除心魔?”康熙冷哼了一声,这个时候谁都能听出来,皇帝的心情有点糟糕,“把折子拿过来朕瞧瞧。”
闵敏看了一眼魏珠,哪知魏珠竟把眼睛给闭上了,只得硬着头皮呈了上去。
康熙接过四阿哥的折子,瞧了几眼,便狠狠丢到地上:“真是好啊,朕病势汹涌,在他眼里不过是心魔作祟,真是好啊!”
一屋子的人都噌地跪了,闵敏心里满满的槽点,果然还是被当了撒气桶,真是莫名其妙,伴君如伴虎,真是一点没说错。
康熙一边生着气,一边却瞄见折子里头飘出来一张洒金小笺,上头寥寥数字,也是四阿哥的笔迹,便看着魏珠,指了指那字条。魏珠过去捡了起来,一瞥之后,呈到康熙跟前:“皇上,四贝勒爷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康熙的脸还是红的,瞟了一眼魏珠,懒懒地说:“朕懒得看。”
魏珠愣了愣,嘴角微微一笑,便递给了闵敏。
闵敏觉得自己头嗡的大了,什么意思?只得硬着头皮接过来,念道:“为人子者,为心魔所扰,不及为父分忧,实不孝也。为人臣者,为心魔所惑,不力为君承担,实不忠也。因臣子不孝不忠,累君父尊体抱恙,实不该也。今抄写如来庄严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经,一驱心魔,二省己身,三缓执念,望微臣罪孽,万毋累及君父,伤及国体。弟子爱新觉罗胤禛,丁酉抄。“
念完之后,闵敏悄悄看了一眼康熙,只见他神色缓和,双目微垂,虽瞧不透心意,但显然已经不生气了。闵敏心头一亮,是了,大约依康熙所知四阿哥的为人,他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而依魏珠所知康熙的为人,料的他转一个念头便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这折子如此随性,真是不像是折子,可是如果不是折子,又怎么会出现在御书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