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刚刚起身,正坐在凳子上编辫子。
“奴婢给皇上请安。”闵敏行礼。
“起来吧。”雍正看起来是那么的漫不经心。
闵敏站起身,她低垂的眼睛正好与镜中雍正的视线撞到一起。德妃崩逝不久,雍正的眼中一些些的悲伤和遗憾都没有。
闵敏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让她实在是心寒彻骨,更是不知道面对这样的皇帝,要如何善用那枚锦囊。
她想起前一天乌拉那拉氏来找自己说的那番话,难道没能挽救他们兄弟情分的过失,完全都是在自己这里吗?这个锅,实在是背不起啊。
“不知皇上召见,有何吩咐要奴婢急着去办。”闵敏轻声道。
雍正的脸色划过一丝笑意,让闵敏毛骨悚然:“皇太后崩逝,这消息需得一个体己人去告诉十四弟。朕思前想后,并无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一应事物,包括皇太后留给十四弟做念想的东西,苏培盛都已经收拾妥当。你也去准备一下,巳时之前出发,今日晚些时候就可以到了。”
闵敏一愣,这位皇帝,还真是会给自己指派差事啊!
这一愣之间,雍正的辫子已经编好了。他慢慢地走到闵敏的跟前,沉声道:“皇后昨天去找你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你放心,她不会再去为了这些事情寻你,那些话,你大可当做不曾听过。至于十四弟,朕倒是有话要你带给他。”
闵敏怔怔地望着雍正,脑中一片空白。
雍正沉声道:“康熙年间一废太子之后,但凡大事,皇阿玛都会支开他,其中缘由,想来他从未细细思量,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是该好好想想了!”
从紫禁城去景陵,大约一百多里的路,坐马车去的话,基本上就是接近两个时辰。
跟着车厢的节奏摇晃着身子,闵敏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放在膝头的雍正御书。
她的脑海里不断回响雍正说的那句话。关于康熙年间但凡京中会有大事发生,康熙都会支开十四阿哥。这其中的缘由,闵敏自然是知道的。一废太子,因为十四阿哥的意气用事,康熙险些在盛怒之下,杀了自己极为疼爱的这个儿子,事后也是后怕不已。同时,康熙也认定了这个孩子性情激烈,重情重义,故而但凡有陷他于纠结的可能,就把他远远支开,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闵敏其实不大知道,十四阿哥自己有没有想过里头的关窍,诚如她一样不大知道,雍正对康熙那些用意的揣测是否准确。
如果他估对了,那么把十四阿哥放在景陵,是因为他想要做一些会让十四阿哥纠结的事情吗?所以,他果然是要向夺嫡年间的政敌下手了吗?
如果他估错了,那么这一番说话又是什么用意呢?他到底想要十四阿哥自己去把哪些事情想通呢?
闵敏轻轻揉揉太阳穴,又重重地按了按,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脑仁实在有欠强大。
景陵的陈设,简简单单,庄严肃穆。
闵敏在当值侍卫的引路下,走到了极深处的一个小院落,灰墙黑顶,让人瞧着心里头憋闷。
闵敏皱了皱眉,谢过引路的侍卫,看了看身后亦步亦趋地太监,便去敲门。
并没有人应门。
闵敏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去,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晃了下,便随着闵敏用力的方向慢慢打开。
这是一处未经细心修葺的院落,院子里头杂草横生,石凳倾斜。一栋平房立在院中央,门窗虽算是完好,却掩盖不住落破的样子。
闵敏有些心疼。雍正给十四阿哥安排了这样的住处,显然是要敲打十四阿哥,大将军王的威风早已一去不回头,所以唯有安分守己,才有立足之地。
安分守己?
闵敏在心里冷笑,到底怎样才算安分守己呢?
念头才冒出来,心里又是一惊。闵敏忍不住伸手轻抚胸口,原来自己站边十四阿哥的心意已是如此坚决。
“姑姑?”身后的太监轻声道。
闵敏看了他一眼,便小心翼翼地进了院子。她先是瞧了瞧屋里头,光线昏暗,并无人影。
她又看了看院子里,只觉得朽气沉沉,让人透不过气来。
“终于有人给爷送酒了吗?”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从北角传来。
闵敏寻声望去,那里有一棵大树,正是枝繁叶茂模样,和院里光景那样的格格不入。
闵敏皱皱眉,缓步走了过去,几只东倒西歪的酒壶映入眼中。那树背后,果然正是十四阿哥。
闵敏强忍心疼,轻声道:“奴婢见过十四爷,十四爷万福金安。”
十四阿哥闻声猛地支起身子,缓缓回头,眼神有些停滞:“闵敏?”
“奴婢,奴婢给十四爷请安。”闵敏努力掩饰着喉咙口的哽咽。
十四阿哥似乎要说什么,可是竟又别过头去:“你来做什么?”
那声音冷得如同最凛冽冬天里的冰,让闵敏一下子就有一种被冰冻住的感觉。
她勉强呼出一口气:“奴婢奉旨过来,给十四爷传信。”
“说。”
闵敏咽下一口口水:“永和宫,仁寿皇太后,崩逝了。”
难堪的沉默。
十四阿哥僵硬地别过头:“你说什么?”
“五月二十三日,仁寿皇太后,在永和宫崩逝……”闵敏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话。
十四阿哥噌地出现在闵敏正前方,双手如铁箍一般紧紧捉住闵敏的肩膀:“你,说什么!”
闵敏闭上了眼睛,她无法承受十四阿哥双眸之中那激烈的情绪。
肩上的压力忽然没了。闵敏缓缓睁开眼,见十四阿哥跌坐地上,脸色煞白,嘴角抽动,双眼之中不再汹涌,取而代之的是空洞和失落。
闵敏伸出手去,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停在半中央,尴尬极了。
“他好狠的心。”十四阿哥喃喃道。
“十四爷。”闵敏轻呼。
“他好狠的心!”
“十四爷……”
“他让你来,可是要你好好看我悲恸失控的样子?”十四阿哥的视线落在闵敏脸上,阴森可怖,“然后用你那舌灿莲花的本事,细细说与他听?”
“皇上,不是这个意思……”闵敏听得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呸……”十四阿哥显然摆手太过用力,把自己带倒在地上,“他这是哪门子的皇上!矫诏登基是为不忠,忤逆母亲是为不孝,阻隔亲情是为不仁,凌逼兄弟是为不义,这样的混账东西,哪里配做我大清的皇帝!”
闵敏知道十四阿哥悲极之下,才会如此胡言乱语,但是终究不好。她赶忙起身过去,蹲到十四阿哥身边,还是没能拦住这连珠炮一般的叱骂:“十四爷,请慎言!”
“慎言?”十四阿哥冷冷地看了一眼闵敏,“爷已经错失皇阿玛临终,又错失额娘临终。慎言?他自己做事如此乖张失礼,倒要我慎言?怎么着,爷即便是板上钉钉的俎上鱼肉,也未必就任凭他肆意凌辱了!“
“十四爷,皇太后崩逝本就事出突然,皇上也非刻意阻挠您为皇太后送行的。”
“并非刻意阻挠?”十四阿哥看着闵敏的眼神极为怪异,“你倒是晓得为他说话?九哥所言果然不假,你这个位列两朝的御前女官,到底是拿了什么,换来你这举世无双的荣宠?”
闵敏一愣,她迟疑道:“先帝,先帝曾有一道谕令给奴婢。皇上说,奴婢没有想清楚之前,就维持原状好了。”
“说的真是好听?”十四阿哥冷笑道,“九哥说,皇阿玛许了你,去留婚嫁都可自主,你既没有如早年所说出宫去谋生,也没有找额娘表明心迹要跟了我。反倒是安安稳稳地留在他的御书房里当差?真是有趣啊,真是有趣极了!”
闵敏颤抖着声音道:“爷的意思是,奴婢,奴婢应该……”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十四阿哥粗暴地挥手打断了闵敏,“九哥说的对极了。那个时候,爷还是皇阿玛跟前头一份得宠的皇子,又是军功赫赫的大将军王。皇阿玛都觉得把你许给爷,会委屈了你。更别说今时不同往日,我这落魄样子,哪里配得起你这堂堂一品女官?”
“十四爷!”闵敏有些生气了,“奴婢在你眼里,竟是这种人?”
“爷早就不知道了……”十四阿哥笑的凄厉,“八哥和九哥都曾经说过,你若果然对我有心,早些年就该帮我。是我,一心一意觉得,你这样避嫌,乃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着想。八哥说我,白白丢了一个好招。九哥笑我,那是要演一出不爱江山爱美人。我都不介意,不负功名不负卿,哈哈哈哈,好大一个笑话。”
“十四爷!”
“走开!”十四阿哥大力甩开闵敏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果然还是一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的戏码。八哥说的不错,我果然还是太傻了。你和老四这两个人精,哈哈哈哈,我果然还是太傻了!闵敏啊闵敏,我是那样信你啊,皇阿玛叫我那样信你啊!”
闵敏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低头一看,第二枚绞丝镯子也碎了。其中一块碎片把闵敏手腕上划出好长的一个伤口,血汩汩地冒了出来。
闵敏眼眶一热,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她直起身子,跪在地上,掏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把碎片都收好了。
背对着十四阿哥,闵敏闭着眼睛,慢慢地说:“十四爷,奴婢不知道你怎么了。奴婢还记得上一趟见面,还是好好的。爷待奴婢的种种,奴婢搁在心里头从未忘记,从未放下。您若真的要指责奴婢,在太后崩逝这样的大事前头,没有为爷通风报信。奴婢只能说,真的事发突然,没有人有准备。您若要对奴婢秋后算账,早年未曾为爷的前程盘算分毫。奴婢只想说,奴婢对爷有意,只是因为爷对奴婢有心。而爷是皇子或草民,都没有关系。爷曾经对奴婢说,不负功名不负卿。那个时候,奴婢就想好了,若是爷飞黄腾达,那么奴婢就做甩手少奶奶,若爷落魄困窘,奴婢也有一番手艺可以养活爷和奴婢。但唯独没有想过,爷会对奴婢说这样的话。”
十四阿哥坐在原地,默不作声。
闵敏接着说:“你问奴婢,为何手握先帝遗旨而不作为。奴婢真心不知道该怎么做。远走高飞,奴婢舍不下爷。求旨赐婚,先帝大服未出,这是合适的时候吗?十四爷,你若觉得奴婢留守御前并不合适,那你来教教奴婢,奴婢一定谨遵谕令。”
十四阿哥的视线定在闵敏按着伤口的手上,有血从指缝间渗出。
闵敏又说:“奴婢本是不知道,为何皇上忽然将爷迁居景陵。而今看来,似乎是奴婢高看了几位爷的兄弟情分。爷不愿见着奴婢,也罢,奴婢说完后一句就走。奴婢临行前,皇上让奴婢转告爷一句话。先帝在时,每逢大事,总会把爷支离京中,个中原委,想来爷从未细细思量,现在大约是个好时候了。”
说完这一席话,闵敏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向十四阿哥行了个礼:“奴婢话已说完,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回宫复命去了。”
十四阿哥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闵敏背脊的颤抖,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闵敏自然也没有看到,她转身离去之后,十四阿哥往前挪了挪,从地上捡起来一枚带血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