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鲁城里有一个艺术家,他喜好追求完美。有一天,他突然想做一根手杖。他觉得,一件作品之所以不完美,时间是个因素,但凡一件完美的艺术作品,时间是在所不惜的。于是,他自言自语道:哪怕我这辈子别的事都不干,我也得把手杖做得十全十美。他马上直奔森林去,凡是不合适的木材决不采用;他就这么着寻摸木材,一根又一根地挑选,哪一根都没选中,这时他的朋友渐渐地离开了他,因为他们干活一直干到老,一个个都死掉了,可他直到此刻一点儿还不见老呢。他一门心思,抱定宗旨,而又异常虔诚,不知不觉之中让他永葆青春。因为他决不向时间妥协,时间只好靠边站,待在远处叹息,徒呼奈何。他还没寻摸到完全适用的材料,可库鲁城已成了一片废墟;于是,他就坐在一个土堆上剥树皮。他还没有给拐杖勾画出合适的形状来,坎大哈王朝却寿终正寝了,他用拐杖的尖头在沙土上写下了那个种族最后一个人的名字,回头继续干自己的活。等他把那拐棍磨平抛光时,卡尔帕已经不再是北斗星了;在他还没有给拐杖安上金箍和嵌镶宝石的头饰之前,梵天睡醒过已有好几回了。可是我缘何还要提到这些事情呢?因为等他的作品最后完成了,那手杖突然之间在他眼前一亮,变得无比光艳夺目,终于成为梵天所有创造物中最完美的珍品,让艺术家大吃一惊。他在制造手杖时创建了一种新的制度,一个完美和公正协调的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古老的城市和王朝虽已消失,但取代它们的是更加漂亮、更加辉煌的城市和王朝。现在,他看到自己脚跟边堆满刨花,依然是崭新的,觉得就他和他的工作而言,时间的流逝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其实时间并没有流逝,就像梵天脑子里闪过的火花星子,点燃了凡夫俗子头脑里的火绒似的。他挑选的材料是至纯精美,他的艺术也是炉火纯青,结果怎么能不神奇呢?
我们可以使事物美观,但到最后都不会像真理那样使我们受益。唯有真理持续令人满意。我们大多数人并不是得其所哉,而是处于一种虚假的位置上。由于我们天性脆弱,我们设定一种情况,把自己摆了进去,这么一来,我们同时处于两种情况之中,要走出来就难上加难了。清醒时,我注重的只是各种事实,亦即实际情况。说你要说的话,而不是你该说的话。任何真理都要比虚伪好。补锅匠汤姆·海德站在绞刑架上,有人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转告裁缝师傅们,”他说,“在缝第一针之前,记住线头上打一个结。”而他的朋友们的祈祷,倒是早给忘掉了。
不管你的生活多么卑微,那也要面对它过活;不要躲避它,也不要贬损它。生活毕竟还不像你那么要不得吧。你最富的时候看上去倒像穷鬼。净爱挑剔的人,就算到了天堂,也会净找碴儿。热爱你的生活吧,哪怕是很贫困。即使在济贫院里,说不定你也会有一些快活、激动、极其开心的时光。夕阳照在济贫院的窗上,跟照在富豪人家的窗上一样亮闪闪;那门前积雪同在早春时一样融化掉。我揣想,一个人只要心地宁静,即使身在济贫院,也会像在宫殿里一样心满意足,思想愉快。镇上的穷人,依我看,往往过着人世间最独立不羁的生活。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太了不起,所以受之无愧。多数人认为,他们压根儿用不着镇里来扶持;实际上,他们常常靠不正当的手段来养活自己,这应该说是很不光彩的。要像园中芳草和圣人那样安于清贫吧。你何苦去找新的花头,不管是衣服,还是朋友。改变旧的,回到那儿去。万物是恒久不变的;变的是我们。你的衣服可以卖掉,但你的思想要留住。上帝会看到,你并不需要社交。如果说我整天价关在阁楼上一个角落里,像一只蜘蛛似的,但我只要自己有思想,这个世界依我看还是一样大。哲学家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不要急巴巴地寻求发展,让自己受到屡被耍弄的影响;这些全是瞎胡闹。卑微像黑暗,会透露出天国之光。贫穷和卑微的阴影把我们团团围住,“可是瞧吧!天地万物扩大了我们的视野”。人们经常提醒我们,如果说上天把克洛索斯的巨富赐给我们的话,我们的宗旨一定仍然不会变,我们的方法实质上也不会变。再说,如果你受到贫困的限制,比方说,你连书报都买不起,其实,你也只不过限制在最有意义、最具活力的经验之中;你被迫跟盛产糖和淀粉的物质领域打交道。贫困的生活最温馨。你断断乎不去做无聊事。下层的人不会因为对上层的人心胸宽大而遭受损失。多余的财富只能购买多余的东西。而灵魂的必需品,是用钱也买不到的。
我生活在铅墙的角落里,它的成分里注入一点儿铅铜合金。经常在我午休的时候,有一种乱糟糟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外面传到了我的耳际。这是我的同时代人的噪声。我的邻居告诉我,说到他们和一些知名的绅士淑女的奇遇,还有他们碰到过的什么头面人物;殊不知我对这等事就像对《每日时报》的内容压根儿不感兴趣。他们的兴趣和谈吐多半是有关穿着打扮和举止风度;反正呆头鹅总归是呆头鹅,不管你怎么个打扮它。他们向我讲到加利福尼亚和得克萨斯,讲到英国和印度,讲到某某大人——讲到佐治亚州或者马萨诸塞州,所有这一切,全是过眼烟云,我差点儿像马穆鲁克老爷一样打从他们的院子里逃走。我很高兴摆正自己的定位——不喜欢耍花头,摆谱,招摇过市,出足风头,即使我可以跟宇宙造物主走在一起,我也不乐意——不乐意生活在这个躁动不安、神经紧张、熙熙攘攘,琐屑无聊的十九世纪,而是喜欢站着或者坐着冥思苦索,任凭这个十九世纪流逝而去。人们在庆祝些什么来着?他们都是筹备委员会成员,随时企盼听人家演说。上帝仅仅是这一天的主席,韦伯斯特是他的演说家。那些最强烈地吸引我的东西,只要言之有理,我就喜欢对它们仔细掂量,琢磨研究,并且朝它们靠近——而不会拉住磅秤横杆,试图使它们的分量轻一些——不会假设一种情况,而是要按照它的实际情况办事;走在我能走的唯一小路上,因为走在这种小路上,任何力量也都阻拦不住我。基础还没有夯实就去跳拱门,可不会使我遂心如意。我们还是别玩这危险的游戏。什么事都得有一个硬实的底。我们在书里读到,有个旅行家问一个孩子,他前面的沼泽地里是不是有一个硬实的底。那个孩子回答说,是有的。不料,转眼之间,旅行家的马却齐肚带深地往下陷了进去。于是,他就对那孩子说:“我听你说的,这个沼泽地里有个硬实的底。”“没错,底是有的,”孩子回答说,“不过现在你还没有达到它的一半深呢。”社会的沼泽地和流沙也都是如此这般;不过个中奥妙,只有活到老的孩子才懂得。也只有在极其难得的巧合中,把所想的事说了或者做了,那才好呢。有人傻乎乎地往板条和灰浆的墙里头钉钉子,我才不会这样做;因为做过这类事,我夜夜管保睡不好觉。给我一把榔头,让我摸一摸墙板上头的纹路。灰浆是靠不住的。要把钉子钉到实处,钉得牢实,你夜里醒来想想自己这活也管保挺满意——就算缪斯女神给唤来了,你也不会觉得难为情。这样做,上帝才会帮你的忙,也唯有这样做,你的忙上帝才帮得上。打进去的每一颗钉子,都应该是在宇宙这台机器里又一颗铆钉,这样你才能继续发挥作用。
最好给我真理,而不是爱情、金钱、名声。我坐在一张摆满珍馐美酒的餐桌前,受到阿谀逢迎的招待,可是那儿唯独没有真诚和真理;我离开这张怠慢的餐桌,依然饥肠辘辘。如此这般的招待,简直冷若冰霜。我想倒是用不着再用冰块把它们冰镇起来。他们告诉我这酒的年代和酒的美名;但我想到了一种更陈、更新、更纯的酒,一种更加美名远扬的佳酿,反正他们那儿是没得的,花钱也买不到。风格、住宅、庭院和“娱乐”,在我的心目中,都是可有可无的事。我访问过一个国王,可他让我在客厅里等着,从他举手投足来看,好像不大懂得招待客人似的。邻近我的住地,有一个人住在空心树洞里头。他的举止谈吐倒是颇具真正的王者风度。我要是去访问他,受到款待该会好得多吧。
我们坐在门廊里要等多久,恪守无聊的陈规陋俗,让任何工作都变得荒谬之至。好像一个人每天一开始都要叫苦不迭,雇了一个人来给他种土豆;午后带着事先想好的种种许愿,出去实践基督徒的温顺和爱心。不妨想一想中国的自大和人类停滞不前的自满吧。这一代人托庇余荫,庆幸自己好歹成为名门望族的最后孑遗;在波士顿、伦敦、巴黎和罗马,想到它那绵绵瓜瓞似的历史,它还在沾沾自喜地诉说自己在艺术、科学和文学上取得的进步。各种哲学学会的记录,关于伟大的公开的颂词俯拾皆是!好人亚当在思考自己的美德。“是的,我们做出了伟大的业绩,唱起了神圣之歌,它们将是不朽的”——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记得住它们。古代亚述的学术团体和伟人——现在他们都在哪儿呢?我们是多么年轻的哲学家和实验家啊!我的读者里头,还没有一个是活过完整的一生的。在人类生活中,这些也许仅仅是早春季节吧。如果说我们已患过七年瘙痒症,可我们还没有见过康科德的十七年周期蝉。我们所熟稔的仅仅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上的一层薄壳,大多数人都没有潜入过地下六英尺深,也还没有离地跃过六英尺。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再说,我们差不离有一半时间都在酣睡。但是,我们却自以为很聪明,在地球上建立了一种秩序。真的,我们是深刻的思想者,我们是志存高远的精灵!我站在森林覆被上,看到松针之间爬行的一只虫子,极力躲避我的视线,于是,我反躬自问,为什么它会有这些谦逊思想,躲着我把它的头藏起来;也许我是它的恩主,告诉它的族群一些可喜的信息;这时,我想到了那个更伟大的恩主与智者,也正在俯视我这个俨然虫豸呢。
新奇事物源源不绝地涌入当今世界,可我们容忍不可思议的愚钝。我只消提示一下,在最开明的国土上,我们至今还在听什么布道就够了。这里头有诸如欢乐和悲哀之类的字眼,可它们都是赞美诗里的叠句,用鼻音哼唱的,其实,我们所相信的还是平庸和卑微。我们以为我们只要换一下衣服就得了。据说,不列颠帝国是大得很,名声好得很;而美国则是一流的强国。我们不相信每一个人背后都在潮起潮落,这潮水能使不列颠帝国像小木片似的漂浮起来,如果说每个人心里记住这个的话。谁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有十七年的蝗灾呢?我生活所在的这个世界的政府,不像英国政府那样,在晚宴之后喝酒闲聊中就可以构建起来的。
我们体内的生命好似大河里的水。也许今年河水涨得老高,是人们从来没见过的,把干旱的高地都给淹没了;甚至于这一年说不定还是多事之秋,会把我们的所有麝鼠通通给淹死了。我们居住的地方不见得总是在旱地上。我远远地看到,深入内地的河岸在古代,远在科学还没有记录它们的洪灾之前,就受到河流的冲刷。每个人都听说过在新英格兰盛传的那个故事:有一只健壮、美丽的虫子,从苹果木旧餐桌的一块干爽的活动面板里爬了出来。殊不知这张餐桌置放在农家厨房里已有六十多个年头了,先是在康涅狄格州,后来到了马萨诸塞州——可是那个虫卵远在六十多年前苹果树还活着时,就存活在树里头,少说也有好几年了,反正从树的年轮上是看得出来的;只听得这虫子在里面啃咬好几个星期,虫卵也许受到水壶的热气才孵化出来的。听了上面这么个故事,谁能不感受到复活和不朽的信心随之得到增强呢?它的卵子蛰伏在一层又一层的木头芯里,在枯死的社会生活里埋伏了好几个世代,开头是在生青碧绿的活木材里,后来活木材渐渐地风干变成坟墓似的硬壳——也许这时它在木头里已啃咬好几年了,让坐在喜庆餐桌前的一家人听到响声,大吃一惊——谁知道,多么美丽的、长着翅膀的生命,冷不丁从社会最不起眼、别人赠送的家具里头脱颖而出,终于享受着它完美的夏日生活!
我并不是说,这一切约翰或者乔纳森都能认识得到。但是,仅靠时光的流逝,断断乎到不了拂晓,这就是那个早晨的特性。遮住我们两眼的亮光,对我们无异于黑暗。唯有我们清醒的时候,天光才大亮。天光大亮的日子多着呢。太阳才不过是一颗晨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