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夜,一个寒冷的冬夜。北风在户外狂吼,卷着满天的雪花在夜空中飞飞扬扬,你随着雪花悄悄地走了,在天涯海角飘游,飘游……。二十九年过去了,我想,你的亡灵不曾有一日的安息,已经一万多个时日了,何日才不再游荡、飘泊呢?
我分明经常看见你贫苦凄凉的身影,你是一个天生的贫生角儿,所以才把苦戏演得那么好。你自小爱受苦的人,入了戏班又爱演苦戏,岂不知你自己就是一个苦命的人。你把悲剧献给了人生,人生又使你成为悲剧的名角儿。悲剧是人生崇高、壮美的花朵,我说,你就是这花朵中最鲜艳夺目的一瓣;悲剧是人生辉煌的火焰,我说,你就是这火焰中最闪光耀眼的一个火花。
二十九年过去了,你在我的心中未曾消失,你象一个永不失落的星座,在人们的心头闪光、长明……
二
我知道苏育民这个名子是很早以前的事,我看他的戏也不晚,我们结识却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叶。
我在西安东关景龙中学求学的时候,我们学校操场里就有一座古香古色的戏楼,那戏楼的四角飞檐上还挂有风铃,经常叮咚地在风中作响,怕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我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看过许多名演员的演出,其中就有苏育民。记得那是1947年的冬夜,操场上人山人海,把戏台围得水泄不通,台上的苏育民正演着《激友》,他的每一个甩袖、一个投足、一个眼神都引起观众极大的兴趣,尤其唱腔中的“二音”更是一绝,有先声夺人之妙,使观众为之倾倒,喝彩声此起彼伏,在冬日的静夜里回旋……作为一个年幼的中学生,我的精神获得了最大的满足。后来他们在东关长乐坊戏园演出了《铁公鸡》的时候,和驻军发生了冲突,从此,在东关我再没有看到三意社的戏,但苏育民的名字和他的戏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想也没有想到竟然闯进了戏剧界,竟然和我敬重的名角苏育民成了忘年之交,竟然应苏育民的邀请以公方首席代表的身份进入了三意社。那是1952年初秋时节,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前夕,西北演出代表团在西北戏曲研究院集中待发之际,我在为张新华写自传,苏育民来到我的房间,让我为他写一份自传,我们愉快地谈了起来,我对他的身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苏育民这次演出的剧目是《打柴劝弟》,这是秦腔的传统剧目,原名《折桂斧》,说的是哥哥深山打柴资助弟弟安心苦读的故事。苏育民扮演哥哥陈勋,要演好这个角儿是有一定难度的,那百十斤重的柴担,在他的肩头闪动如飞,引来了多少欢众的喝彩,岂不知他为了这段展示樵夫雄姿的舞蹈,给肩头留下了厚厚的老茧,至死也未褪去。在全国戏曲会演中,他那场边唱边闪柴担快步流星的气势,一下把观众紧紧地吸引住了,一个纯朴浑厚、健壮豪爽的劳动者扑面而来,难怪毛主席在怀仁堂看后兴味颇浓说,演得蛮朴实嘛,象个劳动人民的样儿。后来,在陕西的观众中盛传毛主席奖给他一辆摩托车,虽没有此事,但却看出观众对苏育民的爱戴。
《打柴劝弟》这出戏,在当时真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许多戏迷都能唱下来,我也能全部唱出,随着岁月的流失,大部分戏词被抹去了,留下的仅仅是两句:
一句话说得他泪流满面,
我只得背过身将汗泪擦干。
苏育民在这出戏上达到的艺术高度,使许多剧人望而生畏。《打柴劝弟》几乎成了苏育民的独家戏。他的门下弟子甚多,但这出戏却再没有人能演了。这是苏派艺术的悲哀,也是戏剧的悲哀,何日才能重现苏育民当年的风采呢?
1953年春节刚过,我和宋郁文应苏育民的邀请和马健翎的派遣来到三意社,帮助这个古老班社工作。我和宋郁文住在剧社后院的“摘星楼”下,右边住的是姚鼎铭和赵振华,左边住的是李正华和严辅中。门前是一片空地,每日清晨,演员就在这里练功排戏。每天日夜两场戏,苏育民都和大家一起演出。我们的工作,只能在午戏后晚饭前那一段时间进行。苏育民当时很忙,往往我在他房子里刚开始谈话,他就被人叫走了。
我每日都看那两场戏,在这里我看了《红娘子》、《白毛女》、《罗汉钱》、《鱼腹山》、《九件衣》、《大名府》、《四进士》等。当时最感动我的还是苏育民主演的《鱼腹山》,每当他演这出戏时我都要去看,每当他唱劝说刘宗敏的那段乱弹时,我总是暗暗地在学,久而久之,竟然能将这数十句的唱词,谙熟于心,经常在无人时演唱。随着命运的沉浮,在茫茫的暗夜和独步他乡的山路上。我以悲歌当哭的心绪,经常在吟唱着这段戏文,它伴随着我度过苦难的人生。
四十多年过去了,苏育民这段沉郁、壮美、慷慨、豪爽的唱腔,已成为历史的绝响。在我的记忆里,也只留下残缺不全的这几句:
想那时在家乡无有名望,
官府里立逼你父母双亡;
想当初你本是英雄豪爽,
到今日却怎么儿女情长!
三
纵观苏育民的一生,在艺术上有两个高峰期,一个是1952年全国戏曲会演前后,一个是1956年陕西省第一届戏剧摩演出前后。这个时期苏育民的表演艺术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正值英年,又适逢盛世,他的才华充分展示了出来,在当时的戏剧的星空里,他是一颗最闪亮的星座。
在戏剧观摩演出大会前夕,我走访了他。那时,他正在一心一意地排演《扑池送亲》,利用休息时间,他向我谈了学戏的经过,以及塑造人物的体会。他曾多次谈到前辈艺人的箴言:“装谁象谁,谁装谁,谁就象谁;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这话颇有深刻艺术内涵,具有美学辩证法色彩。苏育民一生忠实遵守着这一塑造人物的朴素的美学原则,他说:“演《扑池送亲》当皇甫琦走投无路,想扑池自杀的那一瞬间,我一时体会不了人临寻死之前思想感情,我就回想自己过去被债务逼迫得想上吊的情景,这一下,扑池一场皇甫琦寻死的情绪解决了。”我为他写的文章发表在当年的西安日报副刊上,并配有画家杨先让一张苏育民扮演皇甫琦的速写。异常生动传神,这是一幅不可多得的戏曲人物速写。听说画家和苏育民一样,也没能逃脱“文革”的厄运。
苏育民以《扑池送亲》这出戏,参加了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这出戏是从传统剧目《穷人计》中选出的片断,是苏氏兄弟的代表作。苏育民从其兄苏哲民身上继承了这个贫生剧目,并有他自己新的发展和美的升华。在《扑池》一折中,苏育民一出场就用了一个水袖遮面、倾身慢上的动作,充分展现了满天风寒的典型环境和剧中人凄凉悲怆的心态,当他恼恨嫌贫爱富的汪浩时,运用倾斜步,右脚突然向前迈出一大步,两眼直视前方,忽然间转身向后指去,这一串紧凑的动作,干净利落,简洁明快,进一步揭示了剧中人愤恨和藐视卑劣小人的心理流程。
许多名角都讲究上下场艺术。苏育民在《朴池送亲》中,一上场就把观众紧紧地吸引住了,那么,他的下场将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和余味呢?苏育民为表现此时此地人物的心理状态,创造性地运用了侧身小蹉步,飞也似的离去,这一新奇的表演,既强化了人物内心的情绪,又给人留下美的回忆。
在戏剧观摩演出大会期间,苏育民和刘毓中、何振中等还演出了《回荆州》。他扮演赵云,在《闻新府》这一段戏里,有极其精彩的表演。赵云奉孔明之命保驾招亲,结果刘备久久不归,赵云无可奈何闯进新府,这时,苏育民为外化子龙急切的心情,先是跳起突然一个单叉,闯进新府,后受到斥责,纵身跃起又是一个利落的双叉,他的这一爆发性表演,把观众都惊呆了,剧场里没有一丝儿声息,静极了,当观众从惊而转喜的当儿,剧场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苏育民的艺术,象一股强烈的冲击波,震撼着人们的心灵,使人叹为观止。山西观摩团,立即向大会写来祝贺文章,说苏育民这样的演员真是当代一绝!
在会演间歇期的一天午后,天气异常闷热,我路过三意社门口,碰见了苏育民,他约我到他房间去坐,当淡到刚看过的汉调桄桄的时候,他说,汉调桄桄这个剧种很古老,这次演出了《帝王珠》、《打銮驾》、《嚷府》、《黑杀船》四个剧目,除《打銮驾》外,其他我们这里很少看见。《打銮驾》也演得很有特色,当王朝和马汉看出“銮驾”是假的示意包公时,没有声张怕让对方看见和听到,这是合情合理的,而我们秦腔却在那里毫无顾忌的大声吵叫,我想有关銮驾的密事不宜于肆意吵嚷的,这一点比我们演的好,值得学习。我没有想到他看戏看得这么仔细,我对他的看法深表赞同。当谈到《帝王珠》时,他说,这出戏的演出使我们鲜明、真切、生动、具体地看清了皇家丑恶的嘴脸,是一出有深刻涵义的剧目。这个戏的整体演出,表露了汉调桄桄古老的艺术风格,有许多老步法在秦腔舞台独特步法的舞蹈看起来真美,这些如果不很好的继承,有失传的危险。他的见解,我极表赞成,还希望他能写成文章,后来他果真撰写成文,在会刊上发表了。这时,苏育民已进入他人生最辉煌的时期,我肯定地说,他已经是秦腔这个大剧种的一位旗帜性演员了。
四
好景不长,1957年苏育民就陷入了痛苦的深渊,由于一时的“鸣放”带来没完没了的检讨,没完没了的认罪。“反右”使他成为惊弓之鸟,眼睛里光泽消失了,风风火火的身影不见了,整日价一个人寂寞的坐在自己的房子里。
就在这年的秋日,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来西安演出,西安戏剧界为欢迎梅先生演出四出折子戏,其中有苏育民的《激友》,后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戏演得有独到之处,人物的个性把握得很有分寸,说苏育民是一位有极大艺术成就的演员。这是我看演出《激友》的最后一次,后来,他因高血压等原因很少演出,我也因1957年的风雨,而远离戏剧界。
但我们之间的思念却相连在一起。有一次,在柳巷口我们不期而遇,苏育民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问我的近况可好,让我到家里去坐,我们各自谈了别后的遭际和思念。我说,在农村和农民锄地的时候,一边锄草一边闲聊,当说到秦腔艺术片《火焰驹》时,谈到苏育民,还谈到他的戏,我说我认识苏育民,农民都笑了,说我胡吹,你真认识苏育民早就不在这里锄地了。苏育民听了也哈哈大笑。这是我们这次谈话的唯一笑声。临别时,他把我送到门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好兄弟。我想看你找不到,你迟早回来可要来啊!”这句热切的话儿,说得我一阵心酸,几乎掉下泪来,我连连点头,回望时,他仍然站在门口向我张望。我不禁又一次地唱起了“一句话说得他泪流满面,我只得背过身将汗泪擦干!”
1966年,正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我去看望苏育民。这时他的高血压病已经很严重了,痴呆而木然地坐在那里,很少说话,和过去的苏育民判若两人。房里墙壁上的戏曲脸谱没有了,案头的戏曲剧本无踪无影,名人字画和大幅剧照都悄然消失,这小小平房,和它的主人一样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光彩。我们相对无语。我劝他保重身体,起身就走,他还木然地坐在那里,象一尊雕像。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的一面,这尊雕像的旧影,永远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当年的十二月。天气异常寒冷,北风在天地间肆意狂吼,我听说苏育民遭到揪斗。命在旦夕,赶忙去探视,谁知他已人事不省、进入了昏迷状态,被抬进了医院。剧团到处是大字报,铺天盖地,苏育民房门上贴满了大字报,连床上都挂着大字报,他就生活在大字报的汪洋大海里,他严重的高血压病怎能经受起这番折腾呢?我问他住进了哪家医院,没有人回答我的提问,一位好心的朋友小声对我说:“再不要提苏育民,你赶快走吧!”人家正在批斗苏育民,你却关心苏育民,不是太不识时务了吗?!当我明白过来时,就从大字报丛中悻悻地走了。我没有见上他,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恐怕是凶多吉少,我为他在担忧。
后来,我听说他被送进医院后就躺在走道里,没有医生敢为一个“戏霸”看病。天寒地冻,只有他的夫人守在床边。他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也没有一声呻吟,就这样悄然而去了。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怆然心颤:我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秦腔失去了一位旗帜性的演员,人民失去了一位艺术家,我们永远的失去了他……
一代名优,死在风雪的冬夜里。
五
苏育民的离去,使我们越来越明晰的感到他存在的代表性和重要性。殊不知京剧的旗帜性演员有张君秋、袁世海等,越剧有袁雪芬、范瑞娟、傅全香等,豫剧有常香玉、崔兰田、马金凤、阎立品等,蒲剧有王秀兰、张庆奎等,汉剧有陈伯华等,这些名角儿紧紧地和他们的剧种连接在一起,是他们剧种的骄傲和荣光,那么,我们秦腔自失去了苏育民和刘毓中之后,又有谁是旗帜性的演员呢?又有谁能有苏育民这样的艺术成就和社会声望呢?
所以,苏育民的离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我们将是永久性的离去,我们失去了一位足以自豪的旗帜演员。但是,虽然我们永远失去了他,我却欣慰地说一句:在秦腔辉煌的历史上,他是一颗永不失落的星座!
1995年6月24日于长乐坊听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