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西湖》,也叫《红梅阁》秦腔优秀传统剧目。何振中从青年时代演起,演了一辈子,他在李慧娘这个人物上是倾注了心血的。他认为,“李慧娘的生前死后,要演得有鲜明、强烈的对照。生前的戏要演得深沉,死后的戏要奔放有力。旦角的表演动作,一般讲究圆柔含蓄,这个戏则不然,尤其是后半部,不但用了吹火特技,而且在形体动作运用上,也大有‘破格’之举,指法很刚劲、直硬,棱角很多,常用倾斜的身法和大叉步的步法,划扇也采用了许多花脸的程式,常常高划过头。在唱腔上,也不同于悲剧贯用的缠绵悱侧之音,取悦观众之耳,而用凄励、高亢、刚劲的音调,叩动观众之心弦。”他正是以这样的基调来塑造李慧娘的,一上场,他的表演就与众家夫人不同,面部略带愁苦之情,步法沉稳拘谨。向观众表示惹娘不满的心情。“游湖”上船时,贾似道先上船试船稳不稳,然后再让李慧娘上船。何振中在这时的表演,心绪是冷冷的,脸上是平静的,当转过身看贾似道时,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儿蔑视的光芒。就是这冷冷的、平静的一丝几蔑视,把李慧娘反抗以贾似道代表的封建势力的可贵精神,初次展露在观众的面前。李慧娘生前的戏虽然很少,但必须掌握好沉稳的分寸。前边的“沉”是为了后边的“放”而铺设的。正如何振中在《戏曲表演艺术探索》一文中说的:“李慧娘生前的戏,越压的深沉,死后戏放起来就更为有力;把威武不屈的种子(人物性格的芯子),越埋得深,往后发展起来,也就越为壮大。李生前死后的性格虽然不同,但这个人物形象却是完整的,不能把李慧娘的性格前后割裂开来。必须牢牢的、有分寸地掌握住她的贯串动作——反抗。李慧娘死后的戏,要很好的掌握‘爱’和‘恨’这两个字。爱要正经,恨要正气。爱、恨都要有发展,而且还要交织在一起。”何振中这一段分析。把爱与恨的发展和交织的辩证关系谈得尤为精当。他自己在把握这人物的分寸上,也是恰到好处。在慧娘与裴生幽会时,当裴生见到慧娘心中生疑,想要躲开她,这时,何振中来了一个“推园场”的动作,略示要和裴生说明了情由,只是在裴生要喊出声来,他才扯了一下裴生衣襟,再无过分的动作,这正是道出了爱的正经和爱的萌生。他二人在反抗贾似道淫威中,爱与恨在交织地向前发展了。“救裴”一场,把这种心绪表现得更为炽烈。李慧娘一上来。当裴生问道:“你为何来迟?”慧娘心中充满了痛苦,只是回头瞪了裴生一眼,转身无言暗泣。这个暗泣既是为了过去的遭遇而伤痛,更是为了今日的离别而伤痛;这个瞪眼既是责怨裴生事到如今还迷醉于儿女私情之中,更是对贾似道残酷、凶恶的仇恨和愤怒。何振中对这一瞪眼、一暗泣的深刻分析,在他的表演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只有较深的理解人物性格,才能在塑造人物时作到得心应手,心形相映,运用自如。他把李慧娘复杂的心理和爱与恨理解得十分深透,所以,演来真切感人,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在“救裴”一场中,如他自己所说的:“裴生跪倒向慧娘求救时,唱到‘你不救生谁救生’时,我用扭身、甩发、扑在裴肩,表示埋头隐泣,伤感痛恨之极,接着在‘磨锤’中将扇子倒在左手,右手微微颤动着抓住裴肩,表现了对裴生惜别和爱情。本来‘磨锤’是常用来表现生气和着急的感情的,没有用它来表现爱的,这里我破例的把它用来表现爱,我觉得只有用这样锣鼓点,这样的动作,才能表现出慧娘对裴生强烈、饱满、深沉的爱和惜别的痛。紧接着李慧娘唱:‘平章老贼巧安排’,我唱到‘贼’字时便戛然而止,手像剑一样指了出去。充分的喷放了一下对贾似道久积胸中的仇恨,然后才唱‘巧安排’三字。如果一口气把这七个字唱完,戏就不足了。对裴瑞卿的爱,对贾似道的恨,要讲究对比、衬托,方才显得爱的深沉、饱满,恨的深沉、强烈。爱情发于内而形于外,口、眼、手、身、步样样都互相配合,否则就会减弱感染观众的力量。”何振中对李慧娘这一人物,分析得十分深刻,表演得异常精彩。这些都是他几十年艺术实践的结晶,对我们研究《游西湖》和塑造李慧娘这个艺术形象,提供了可贵的资料。何振中在参加演出和导演之余,把他几十年的舞台生涯和旦角表演艺术进行了较全面的系统总结,写出《戏曲表演艺术探索》、《谈谈秦腔的唱腔》、《谈戏曲表现现代生活的两个问题》等论文,都是秦腔表演史上颇有见地的力作。尤其是他的《戏曲表演艺术探索》更为珍贵,这是他在剧协陕西省分会举办的“戏曲表演艺术讲座”上的报告,由王征同志记录,剧协陕西省分会一九六二年月印成一小册出版。经过十年浩劫,此书极少见到,何振中其人也已作古,所存无几。
何振中的唱腔艺术
秦腔历史悠久,丰富多采,历来为广大人民所喜爱。何振中十三岁进入榛苓社学艺时,榛苓社为使学生们唱腔吻合板眼、字正腔圆,专门聘请演小戏的名演员修条子,给学生教练唱腔。修条子经常给学生们说:“秦腔要想唱好,首先要懂五音(即喉音、舌音、齿音、唇音、鼻音)。如果能很好地掌握五音,运用适当,才能发出正确的音调。”何振中根据老师的教导,在十四岁时开始练唱。每天练习,不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坚持三年,他的唱腔有了很大的长进。可以适应各种角色的需要。
在《谈秦腔的唱腔》一文中,何振中依据自己学习的体会,介绍了几位老前辈在唱腔上的成就。他说:“老前辈刘立杰先生用的天罡音(脑音),满宫满调,悠扬清亮。《金沙滩》杨继业的四句‘老杨业来泪滴血,低头不语恨天爷,既然生下贼仁美,不该生我老杨业。’把老将军杨业被困在两狼山的悲愤情绪完全表达出来了。我和他合演《周文送女》,当周兰英扯住周文衣衫跪地哀求:‘……也要耻笑爹爹无才’,周文[白]叫板后唱“难道说你啼哭父不伤悲”时,把周文对女儿的怜爱,既不能走,又觉无颜停留。感到左右为难的心情,由一句戏流露出来。老前辈陆顺子,嗓音较暗,不够用;但对板眼极熟,结合自己嗓音,能够很好地适当运用。《祭灵》中‘满营中三军们齐挂孝……’一段[慢板]表现了悲痛不安和急切报仇的心情。由于音暗,便从舞蹈中加强戏剧的气氛,观众赞美‘真是满前场白蝴蝶飞。’在唱‘荆州王亡魂听根苗’,系用下音子上板,也是结合自己的嗓音进行创造的。刘立杰和陆顺子先生,就是根据各人嗓音高、低、亮、暗的不同,发挥和运用了各人的优点。”
“老艺人杨金声先生,用的是齿唇音和鼻音。发音展脱,收韵紧凑;字正腔圆,从不拖泥带水。《释放》一剧,在放吴承恩逃走时一段[慢板]‘小姣儿不知落何地,混无宝镜在哪里?吴承恩今日出得府去。丢家嫂叫人好惨凄。吴丢了自己独生的儿子,又将家嫂托自己,愁烦苦闷。从唱腔音调里表达出来。老前辈杨金声先生,也是唇音,由天罡音发出,声音不大,吐字刚毅、有力。《三娘教子》由念诗紧接上板。如念诗‘春娥坐机房……叫人好悲伤’紧接上板。如念诗‘王春娥坐杨房泪流满面……’抑扬顿挫、声声要好。李正敏先生发音技巧,《白玉细》一场,歌喉婉转,轻松愉快。”
何振中对秦腔的唱腔是很有研究的,他从前辈名演员唱腔艺术上得到许多启迪和教益,并把这些有益的营养,结合自己的艺术实践,运用到自己的唱腔中去。例如《玉堂春》一剧中唱的“拉拉拉……扯扯,”就是由齿唇音发出,唱时运用舌花音,这样气力比较强,吐字也真清,悦耳动听,“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也。
何振中认为,“演员在角色中,不但首先要懂得五音,还有两点也须特别注意:(1)锻炼耳音。如果耳音准确,可以及时掌握音弦的高低,不至荒腔走板。(2)要懂板眼。什么是黑板、红板,怎样去避板,躲板,赶板,闪板,才能不吃梆子。秦腔要唱好,必须有一个长期的锻炼过程,一滴一点的积累,一年一年的钻研,历久坚持,不懈不怠,才能有巩固的基础。”何振中在唱腔上的这些见解,都是他在实践中用血汗换来的,对青年演员很有教益。(以上引文均见何振中《谈秦腔的唱腔》一文,原文载《西安戏剧》)。
何振中的“吹火技术”
看过《游西湖》的人,对吹火都很欣赏,对何振中的吹火更为赞许。戏曲大师梅兰芳看了《游西湖》慧娘的吹火,颇为赞赏,在一篇《谈表演艺术》的文章写道:“有人告诉我这出戏的‘吹火’是秦腔表演的传统特技,观众是常常拿来测验演员的本领。”
何振中的吹火技术,可以说是近五十年来最优秀的一个。他对吹火的运用,完全是为了塑造人物,不是为吹火而吹火。通过吹火的特技的运用,除了渲染气氛,烘托剧情之外,其主要目的在于表现李慧娘的愤怒、机智、勇敢和蔑视敌人的刚强性格,用火炬和烟火代表着光明与正义的力,慧娘正是火中的凤凰,贾似道这个黑暗势力的代表不正是倒掉在炽烈凶猛的烟火之中了吗?
何振中在吹火之前,总是自己包好黄香,比别人包得紧一些,把黄香放在口内用气喷出,用气要恰当,呼吸要轻,不要用口呼吸,用鼻子换气,防止把黄香吸到口内,吹罢不要大口吸气,注意火烧了脸,在旷野演戏更要注意,吹火时要看风向,不然会把自己烧了。何振中曾经说过:“吹火主要是用气问题,若用气自如,火吹出去,可以随大随小,随远随近,随紧随慢;若是气用不好,不是一团黑烟,就是一股火光,喷出去分散不开、看起来很不美观。”一般演员的吹火,少者只能吹四、五口,多者可吹十来口。何振中可喷三十多口。在何振中还可吹“二龙戏珠”、“一串铃”、“二仙传道”、“八仙过海”、“满堂红”等火技。这就是他继承老艺人的绝招,创造性地运用在《游西湖》上。他把李慧娘的满腔仇恨怒火,通过喷火而喷射出来,从而成功地塑造了火中的凤凰——李慧娘的完美形象。
1983年11月5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