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弦意正坐在宗祠外面不远处一个小角落,面前摆着几坛精致的酒,他倒了一杯又一杯,十分有自娱自乐的精神,对月独酌。
喝了酒还不够,一时兴起,想着要写几句诗来表达自己淡泊人生的态度。
“欲为欲为,有所为之,不慕三月莺歌;长闲识,九十海,月牙又饮无尽流。”
欲为何欲为,人生不过一甲子,任何事蹉跎都已尽,独留下三月春的莺歌燕舞,海上的半轮月牙,年年复年年,却恍然不觉时过境迁。
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
正在伤春悲秋之时,就来了一个不解风情的家伙,生生地把他苦心营建的和谐气氛给破坏了。
“过去点,给我留个位置。”
何弦意黑着脸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过错的罪魁祸首,十分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了挪。白冥莽在用脚尖踢了踢何弦意之后,很满意地得到了一块可以坐的地方。他也不讲究什么,以前在皇宫里和云鸢野惯了,许多世俗礼仪都不太放在眼中,于是随便把衣角一撩,就地坐下。
何弦意回头看了他一眼,借着月光,他惊异地发现白冥莽的额头似乎撞破了,眼睛也有些不正常,心情似乎很不好……
其实他一直都是一个很识相的人,看出来别人心情不好自然不会再多问什么。但这位大爷的来意……分明就是来借酒浇愁的。
好吧,人是他请来的,心痛着也要承受后果。
刚坐下,白冥莽就十分自然地拿起脚边的酒坛,打开一坛来,话也不说,直接灌下。
何弦意见他喝得太急,怕出什么问题,于是伸手去阻挡:“哎哎,你慢点喝……”
但是很明显他出手晚了,当他的话音刚落时,白冥莽就已经扔下了酒坛,一干为敬。
何弦意:“……”
他很沉重地拍着白冥莽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阿莽啊,你知不知道……”
白冥莽回头冷冷地看他一眼,又拿起一坛酒打算打开就喝。
何弦意没办法了,哭丧着脸说:“大爷,您慢点喝吧,这些都给你都给你……不要喝这么快啊,我看着心疼……”
白冥莽终于停手了,没再喝那么快,但是往嘴里灌酒的动作却一下没停。何弦意说:“莽大爷,你知道吗,这酒可是我珍藏了几十年的佳品,高价几乎都求不来的。”
“这个真不知道。”白冥莽很自然而然地回答。
何弦意被他一噎,翻了个白眼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觉得莫名其妙的悲愤,以前他见过白冥莽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而且要有多正直就有多正直,那次见面的时候他误会了白冥莽和身边一个女孩子的关系,被白冥莽发了好一通火。
现在呢,这种说话气死人不偿命的套路是和谁学的?谁带坏的?何弦意仰头看天。
这种习惯当然是在皇宫里和云鸢相处时练就的,云鸢那小子贼贱贼贱的,要是白冥莽学不会讥笑嘲讽,云鸢的嘴贱足够让他气死。
何弦意眼尖地注意到白冥莽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张纸,似乎是一份书信,但看纸质有些不像,像是某种随手扯下的一张纸,被用做一张留言条。
白冥莽注意到何弦意好奇的目光,冷笑着说:“看什么?”
“情书?”何弦意问。
“情书?”白冥莽诧异地挑眉,“你自己看看吗?”
说着他就递过来了,何弦意探头一看,默默地缩回将要伸出去的手。就在白冥莽给他晃的这一眼中,他就已经知道了这是谁写来的东西了。
这种字迹,这种蚂蚁蜿蜒一样的字迹,完全无法让见者容忍的字迹,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笔。何弦意自从上次见过一次后,就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你在哪里拿到的?”何弦意痛苦地扭过头尽量不去看,问道。
白冥莽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宗祠是谁负责重建的?”
“宗祠这座建筑是我们后来负责修起的,”何弦意说,“但据我所知,早几年皇帝陛下,对,就是现在那位,每年他都有对上凌宗的这块地方负责清理打扫,想必这些工作,他早已做得差不多了。”
白冥莽愣了一下,才想起把酒往嘴里松了一口,慢慢地说:“那就是了,这张字条是他留的,可能还是有那么久了。你们回来重建上凌宗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两年多了,这两年因为有你们,他就没有再来过。”
当时快要走的时候,他听到那些垂挂的白色丝绦中似乎有一丝违和的声音,才突发奇想去看看,没想到看到了这张字条。
“那位陛下他……”
“我最应该感谢他吧。”白冥莽说,“他在这上面说,‘我差不多已经尽力了,但是那些个老祖宗的骨灰都已经被人毁了,是谁也分不出来,我试图让人找到你的父亲,但都是无功而返,大哥我对不起你啊啊啊,小弟别哭!’,这些话虽然让人觉得有些讨厌……”
虽然听上去让人有些讨厌,但真是符合云鸢一贯的语气和作风,白冥莽不由自主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何弦意想了想,说:“何至于?”
“你有经历过真情吗?”白冥莽反问道。
何弦意的眼中露出一瞬间的怔愣,随即不假思索地道:“有,我曾经见过的两个人,他们之间的感情,我至今无法忘记。”
“那不就对了,你曾经亲眼目睹过他人的真情,那就应该相信真情在这个世间,是真实存在的。”白冥莽说,“不管云鸢是如何的表里不一,但他是真的把我当朋友的,我其实也是。”
“我怎么觉得,皇帝是觉得你太好骗了,所以连骗你都懒得了?”何弦意说。
白冥莽闭上嘴,冷嗖嗖地望过去,顿时何弦意就打了个哆嗦。
“你不说话,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但是我真的是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何弦意说。
“快说,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白冥莽侧头眯着眼瞥了何弦意一眼,威胁之意十足。
何弦意干笑一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问问关于下一任宗主的选取。”
看来是件正事,说到这个问题,白冥莽也停止了喝酒,低头认真沉思。
“如果你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我倒是推荐荻莞,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白冥莽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说:“我和荻莞没有相处过多久,但你说的那些,我自然也是看出来了的。”
“哦?那你意下如何?”
“我的意下如何?如果你早点说还有些可能,但我已经先行决定将宗主之位传给我以前的师兄哥暕灵,并且我也在传授他上凌宗的内力心法,荻莞是暂时不能考虑的。”白冥莽回答道。
“你的师兄哥暕灵?他现在在……在席禹教,是吗?”何弦意似乎有些诧异。
“嗯。”
“其实你要做什么我倒是不反对,可是你有想过吗,哥暕灵现在身处于席禹教,日后毁灭席禹教他才可以回到上凌宗,然后重新与新的这些人认识。但那个时候,荻莞在上凌宗众人中早已树立起威信,哥暕灵很难从他手中争得人心,这对于哥暕灵执掌宗主之位,是十分不利的。”
何弦意说得有些干渴,拿起酒喝了一口,继续说:“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我看荻莞也不像是什么甘于居人下位的人,他有志向目标,也有能力才干,到时候如若哥暕灵要维护自己的地位……只怕他们会争起来。”
白冥莽显然是没有深思到这一层次:“是我考虑得不周全……那应当如何?”
何弦意微沉了脸色,低敛的眼眸在昏昏暗暗的夜色中也看得不是很透彻。他放低声音,道:“我的主意是,要么两个人中留一个,要么趁着你还能打能动,给荻莞一个许诺,叫他安下心来。”
白冥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第一个主意,是让他选择两个人中的一个活下来,第二个主意,大概就是对荻莞做出一些承诺,类似于立荻莞为继哥暕灵之后的宗主。
“你怎么会这样想?”白冥莽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选择,他还有自己的考量,做出选择也不急着一时。
何弦意沉静的笑声从黑夜中缓缓流淌而出,如同这面前摆的一坛坛甘醇的酒:“我以前在宫廷皇宫、江湖乱世都呆过,这些都看得通透,但是你还是阅历太少。”
被人指责阅历太少,白冥莽倒也没有多气恼,只是问道:“既然你阅历多,那你说说看,是不是人活得太久了,也就有许多东西都不在意了?”
“为什么问这个?”何弦意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白冥莽怎么突然想起跳到这个话题来了。
白冥莽看着他静静地笑了一下,收敛起眼中的冷意,他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相貌优于常人,但仍然很普通的年轻男人:“你看我认识你快八年了吧,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岁,但现在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你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
何弦意讪讪地笑了一下:“被发现了呀……”
“所以我猜你可能是像我宗里纪锦风那样的人一样,是不老不死的,所以你不是神,就是被神赋予了神力的人。”
“其实我都不是你说的那两种……”何弦意说,“我不是神,但也不是人,不过不老不死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如果是一个在彩烟楼待了许久的人,就会发现,彩烟楼的主人从来没有换过。但是彩烟楼的选拔成员机制是,十岁以上、二十四岁以下的女子,离开彩烟楼的人,是会受到我在她们身上留下的秘术花纹制约,失去记忆,不再记得我。因为这个,我的身份得以保密。”
白冥莽用手指在酒坛上敲了敲:“但是你没有打算瞒过我。”
“我怎么不想,”何弦意苦笑一声,“我当初给你那两道秘术,一是助你提升力量危急时刻保全自身,而来则是这个目的。但是你拥有上凌宗的内力,你应该知道,上凌宗的这种内力不是单纯的江湖上那些所谓的内力,这是一种神力,我再怎么兴风作浪,也无法抵抗过神的力量。”
白冥莽应了一声:“看来又是一个老妖怪。”
“什么老不老妖怪,我比你之前认识的两个都要年轻。”何弦意瞪他一眼,“反正这些是你又不是没接触过,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我就明说了吧,建立彩烟楼的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则是白英帝建立的缭曲王朝末期的一位人物。”
“那听上去,距今没有多久。”
这个王朝是一个动荡割据的时代,被人们赋予潋望王朝的称号,上一个王朝是缭曲王朝,由白英帝所建,在末期时群雄纷争,各自占地称帝。在经过几次有名的战役后,各个国家的初始形态已经完善,从这个时候起,王朝进入下一个时代。
经过几百年后,潋望王朝才如人们现在所看到的那样,分为多个国家。
“不过怎么也活了有几百年了吧,其实你说的什么‘有很多东西都不在意了’,还是有一点感觉的。”
白冥莽问:“那你知道我能够活多久吗?”
“十年?我记得你好像说过……”
“是的,我只能活十年,你现在已经活了许多年了,将来还可以继续活很多年。普通的人类寿命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你和他们不一样,所以你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与人的羁绊。”
何弦意愣了一下,到没想到白冥莽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明白他是想说什么:“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白冥莽喝光了酒坛中的最后一滴酒,才慢慢地回答道:“我的生命有限,所以我比更加在意一些东西。正如你之前问我的云鸢做那件事的理由,以及之后的——那个选择。”
“我会选择第二个。”白冥莽见没有酒了,就打算回去睡觉。今晚喝了不少,他有几分醉意朦胧,但意识还是十分清晰的,脚下走路也还很稳。
他沿着宗祠外面的路离开,这条路上长满了散发出幽光的龙碧草,似乎一切都还没有变过,他多年以前走过的这条路,今日再次重临。
“伟大的神不会将蝼蚁一般的人类的生命放在眼里,能够珍惜人生命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另外一个人了。”
无尽的人生和有限的生命,谁才是对谁才是错,或许没有人说得清楚。他们有不同的观点立论,不需要试图说服对方,只需要说明。
何弦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按照你的意志,尽力维护这得来不易的,新的上凌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