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在小月楼吃饭,旁边桌是两个老先生也是同一个工地的,黝黑的脸锃亮发光,头发黑中参白,看外表却也推算不出年龄,常年干工地的人看着都显老。
但凡上了点年纪的人喝酒抽烟说脏话是必须占一个的,两位老先生喝的是十几块钱的白酒,虽不贵瓶盖打开却也酒香四溢,要酒的时候也是极有腔调地喊上那么一嗓子:“老板,来瓶白酒!”,老板往往会问一句要多少度的而不是要什么价位的,因为他知道价太高的酒喝不起而问出来就会让这两人显得很落魄,所以转而问多少度。
老人很满意老板的问法或者说很满意老板服务的这股子殷勤劲儿,其中一个老人问另外一人:“四十五度的怎么样。”说是问其实是自说自话,就那么说一句也不待他回答便对老板说:“四十五度的。”末了补上那么一句:“菜抓紧上。”
生南国喜欢听老人讲话,特别是这些混社会的老人,他们往往有好多故事,而这些故事需要老酒来陪衬。
花生米摆上桌,两位却也不急下筷,听起来两人谈论的好像是工作中的一个年轻人。
“小刚这人不行,太小气!”一个人说。
“是,听说还骗人,骗了十几万,你说骗个几百就行了,还骗那么多。”另一个人说。
服务员把凉菜端上桌,两人才开始动筷子,他们的动作很慢,像是老化的机器,每次夹菜都不会很多,也许这样那一盘菜才会显得耐吃。
“来,走一个?”
“走一个!”
各自举杯,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声啧啧,砸吧嘴里的味道,然后发出满意的一声“啊!嗯,不错。”
随着菜端上来,两人开始吃喝起来,一边吃一边谈论着某人某事,他们时而会谈论一些家长里短但大多时候还是发表一些对国家政策或者时事政治的看法,颇有一番专业的味道。
待喝到微醺,两人的脸被酒涂了一层粉嫩,桌上的菜也吃得差不多了,老人慢悠悠的举着杯子,“喝透了没有?”
“透了,透了……”
“那咱们喝了这杯酒就走?”
“走!”
杯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两人一饮而尽,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砸吧嘴的声音,见其中一人掏钱准备付账,另一人必定会伸出手拉他,一边摆出一副你看不起我的模样,一边说:“这次我来,别跟我抢,下次,下次你来请,我不拦你。”
那人摆了摆手,“哪能总让你请,这次我来,一定我来,老板……结账!”
老板走了过来算清了酒菜钱,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这手帕叠得是四四方方,一层层展开,像是在剥开一朵花瓣,那里面包裹着的是钱,拿出一张待饭店老板找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手帕折了回去,塞进口袋里。
两人一边点起了烟,一边谈笑着走出门口。
生南国也是会像他们那样大声地说话和笑,和老关勾肩搭背的俨然又是一对狗熊,小狗熊给大狗熊倒酒,大狗熊一口喝完砸吧着嘴,继续吹着想当年的牛逼。
那一天,当所有的工作步入尾声时,生南国在最开始犯的一个错误可能会导致工作重头再来,老关没有骂生南国,他瞪着眼睛就那么瞪着生南国,脸上的皱纹扭曲在一起,紧攥的拳头举起又放下,来回踱着步子,从头至尾老关都没有说话,只是生南国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可是事到如今他只能用低着头来表示忏悔,恍惚间他觉得有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当天老关回了公司,留生南国一个人住在工地附近的一个小宾馆,当月亮缓缓升起,风一点点消失,生南国点了一支烟,看着烟慢慢燃尽,生南国把烟丢在了地上,叹了一口气。
风好像慢慢变大了,轻轻撩起生南国的头发,他转身进了房间,房间里的老式电视机飘着雪花,洗手间没有水,生南国便把纯净水倒入脸盆里却只得一小捧,用手撩着洗了洗脸,犹豫了很久,终于拿出了手机,却没敢拨通老板的电话,只是发了一个短信说辞职。
生南国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很多时候对于很多事他更愿意去做一个服从者,一个倾听者,一个执行者,他也知道自己也许一辈子都成为不了一个领导者,可是这并不是说他是一个没有思维的机器。习惯仰视的他有时候会想着让别人也来仰视他,只为那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
可是生南国决定辞职了,不是因为老关对他的训斥,他知道老关的性子就是那样,他没有恶意。
之所以决定辞职是因为工地一位老员工的话,那是一个年纪看起来很大的人,在工地黝黑是每一个员工的标配,满面的尘土,带这个安全帽,一身的工作服因为太脏已经看不出来它原来的面目,一副大大的老花镜在那一张黝黑刻满皱纹的脸上让每一个见到的人都觉得一股沧桑与苦难在这个年纪不小的人身上留下来太多的东西。
每当生南国往上爬的时候那个老师傅便会仰着头看他,眼睛里满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担忧,那一天他终于和老师傅聊上了,老师傅搬着的钢筋突然掉了,生南国赶忙捡起,老师傅露出的善意的笑让生南国想到了爷爷。
把钢筋搬到地方,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烟,有些不好意思的递给了生南国一根:“不是好烟,别嫌弃。”
生南国没有拒绝,即便之前抽烟他都是点着让它自己燃,这一次他是真的抽。呛鼻的味道从嘴里吐出,“你这……“他指着龙门吊问道:”往上爬,害不害怕?“
“怕,特别是上最上面那个地方。“生南国眯着眼像一个老头,指着龙门吊说:”太窄了,脚都没地方放,那小风一吹啊,整个人都感觉要掉下来似的。“说这话的时候生南国脸上是带着笑的,只是老师傅却一脸的担忧,目光随着生南国的手指指向的地方望去。
“哎呀,那太危险了,有,有,有……那个那个”许是太急,一连说了几个有,“安全带什么的吗?”
生南国摇了摇头,说:“直接上,哪里有什么安全措施。”
“你以前上的时候我就在下面看,心里那个担心啊。”老师傅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眼睛,“你多大?”
“二十四岁。”生南国说。
“我小儿子二十六,如果他干这一行,我不敢想象,你年纪还小,记住命是自己的,要注意安全,不敢上就别上,安全才是第一位的,知道吗?”看到生南国一脸不在意的样子,他突然变得很严肃:“记得啊,命是最重要的,你父母养你那么大,不容易,知道吗?”
生南国一滞,低着头,不停地点头,只是眼泪却也开始往下流。
小月楼里,老人吃着花生米喝着老酒,这一次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车辆,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许是酒太烈又或是烟太呛,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流出一滴眼泪。
那两个老人少了一个,而且再也没有出现,当那个老人喝到脸通红,把酒往地上倒,生南国才知道那个老人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