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格外的漫长，已经过了五更天，月亮还依依不舍的斜挂在半空舍不得隐去，半明半晦的凌晨，不思林里的仆从丫鬟们纷纷早起忙碌着。
碧莲和红绫穿过后花园，渐渐离开了紫竹林，眼前一空，出现了连绵不断的山峰。这山峰如刀削斧凿，陡峭无比，光秃秃的寸草不生。碧莲腰肢微扭，斜斜的飞出去，一个翻身立在一大截凸出的岩石上。碧莲弯下腰在岩石缝里摸索片刻，似乎抓住一物用力往后拽出几寸，只见她脚下的崖壁上出现一个隧道，红绫娇笑着冲她摆摆手，先行钻进那隧道里。
碧莲一个燕子翻身跃下岩石，也一头钻进隧道。隧道约莫十几丈，走不了多久就豁然开朗。天色蒙蒙亮了，月亮竟还在。眼前赫然出现一条掩映在修竹中的运河，红绫从怀中掏出一只鼓囊囊的锦囊，解开袋口朝着运河，一袋子蓝色粉末悉数落入河水中。
红绫歪着头对碧莲说道：“姐姐，这东西真能帮到公子么？”
“那是自然。”碧莲对她挤挤眼：“这段运河下面是最喜欢吃蓝磷粉的蓝须虾，它们吃饱了就会顺着河水往下游去，一路上被三翅鱼吃掉，这一路下来三翅鱼已经到了秦淮河。蓝须虾被三翅鱼胃液化掉，蓝磷粉却和秽物排到河水中，算算时间，公子刚好用得上。”
“公子真是神机妙算！”红绫捧着手由衷的赞叹道。
碧莲在她头上轻轻一拍，爱怜的说道：“这些事可不许对第三人说起，否则公子的局就白设了。”红绫乖巧的点点头。
天色越来越亮了，碧莲和红绫急匆匆的离开运河边从隧道钻到不思林一边，碧莲依旧窜上那块突出的岩石，扯动机括，只不过这次是将隧道封上，封住的洞口浑然天成，看不出痕迹。
两人穿过紫竹林来到后花园，路过芙蓉居时，正看到杜蓉推开门出来。杜蓉穿着一身蓝色的束腰长袍，袍子的领子极高，遮住了秀美的脖子。长袍的领口袖口都用丝线绣上了精致的花纹。她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靴子，靴子上也绣着五颜六色的花纹。最特别的是她的头饰，一头乌发瀑布似的披在身后，头顶一圈垂下银质的花瓣，层层叠叠的覆在头发上，行动间丁丁作响，恰似一顶小帽。
“杜姑娘！”碧莲唤了一声。
杜蓉不经意的转过头来，碧莲和红绫都惊呆了。吊脚楼上那个人的脸，仿佛是一颗明珠将园子里的迷蒙都照的透亮了。她的眼睛像是两粒黑曜石，哪怕只是随便一瞥，也让人不自觉的屏住呼吸。挺直的鼻梁让眼窝更显深邃，一张丰润的小嘴微微开着。
“碧莲姐姐，你们好早。”杜蓉款款的走下竹梯，来到碧莲跟前。碧莲和红绫犹自愣在当场，杜蓉微微笑了，像是一朵芙蓉花盛开在晨色里：“姐姐，多谢你放在床头的这身衣服。虽则有些陌生，但是里面蓄了棉毛，暖和的紧。”碧莲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杜……你喜欢就好，因着今日是冬至节，公子要领着咱们去秦淮河上游玩一整天，故此提前给你备下了新衣。”
杜蓉淡淡说道：“小女谢过公子和姐姐，只是我这等闲杂人不用跟着去凑热闹了吧。”
“过节不就是图个热闹么？”红绫眨巴着眼睛说道：“到时候什么大官啊名流啊，富商啊，只要是和公子熟识的，都会去秦淮河上玩耍呢。”
“昨天遇到的那个王娟娘子也会去？”杜蓉心中一动。
红绫接口道：“她爹爹会去，她当然也跟着去了。杜姑娘，你现在比她美多了，难道还怕碰到她？”
杜蓉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说道：“我就怕她们家不去。”从红绫的态度里，她大概能猜出阿龙已经将自己被换脸的事情告诉了黄竹，否则按照红绫的小孩子习性，早就被吓得跑出老远了。刚才碧莲和红绫一时的失神，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太过美丽，超出她们的预料罢了。因此接着说道：“我的遭遇，阿龙必定已经告知了诸位，请不必再大惊小怪了。”
碧莲不自然的笑笑，正要说话，忽然有一个丫鬟奔跑着进了园子，气喘吁吁的来到碧莲跟前，欠身道：“姑娘，公子吩咐姑娘快点带着园子里的人上船去，超早到秦淮河里占一个好位置，公子已经乘着快船先去和朋友们汇合了。”那丫鬟看到杜蓉，早就呆住了。
杜蓉随着碧莲等人出了园子来到大殿中，碧莲并没有停脚，而是直接往后殿走去，直到面前出现一堵雪白的墙。碧莲屈指在白墙上轻叩数下，一阵隆隆震动后，白墙从中分开，眼前赫然是黄竹的大船。
碧莲招呼着众人登船，除了人，还有数十只箱子被运上来，一时间忙的不亦乐乎，那些人一错眼看到杜蓉，都张口结舌得慢下手脚，几乎用了一个多时辰才人员齐备。杜蓉估摸着那些箱子里一定是贵重稀有之物，否则碧莲完全可以提早安排货物先上船。碧莲一声令下，船缓缓驶离了堤岸。杜蓉站在船头远眺，这才发现白墙后面是一个青山环抱中的瓮形大湖，瓮口便是和大河的交汇处。
由于是随着水流往下游去，船行走的异常轻快，不一会儿便来到了瓮口处。这口子极为狭窄，稍不注意便会撞上去，船夫们却毫不停留，反而加快了船速，堪堪的掠了过去。
“好！”
“好险！"
一阵惊呼声中，船已经进入了大河，回头再看那瓮口，竟是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倘不是刚从那里出来，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大湖。
河面上已经有了许多船，大大小小的分布在并不宽广的水面上，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一艘船首雕着美人像的花船靠近黄竹的大船。这艘花船上满载着花枝招展的女子，她们三五成群倚着栏杆朝大船指指点点。只有一个打扮清淡的瘦弱少女独自站在一隅，她头发随便挽了一个髻，插着成色暗淡的钗，身上一件单薄的长袍，外面的褙子衣襟略有些残破。她的眉眼细看也不算出色，可是合在一张脸上，便显得风流婉转摄人魂魄，杜蓉将她和霜奴暗暗比较一下，若说霜奴的魅惑是因美貌而迷惑众人，那此女便是由内而外天生的妩媚，越是相处日久越是令人难以自拔。
花船上的仆人们频频对那独处的女子端茶送水，她却只顾默默的出神，看也不看他们。花船上的女子们往大船上张望，见船首立着一个打扮奇异的绝世美人，不禁惊讶的议论起来，那女子也不禁抬头看过来，正和杜蓉探究的眼神相撞。女子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捂住嘴直往后退，一头撞在背后的墙板上，杜蓉心中一惊，那女子的表情分明是看到了令她恐惧的物事，难道她认识这张脸的主人。
“杜姑娘，人多眼杂。你穿着这身装扮还不到露面的时候，请屈尊到船舱里暂避。”碧莲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杜蓉的身后，她拿来一条大氅披在杜蓉身上，遮住长袍和长靴。杜蓉也觉得船头的风过于凌厉，便随碧莲进入船舱，她老是觉的花船上那女子的眼神或许有内情，不禁问道：“姐姐可知那花船上的都是什么人？”
碧莲巧笑道：“姑娘只消看看那些花枝乱颤的小姐们，就知道是什么人。那是附近花楼的小姐，租了花船到秦淮河上游玩去。看今日的阵势，秦淮河怕是要堵的水泄不通了，我还得去催促船夫们快点。”
“那其中一个女子，论身段倒也妩媚风流，只是眉眼总有着说不尽的忧虑，可见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这样出风头。”杜蓉回想起花船上的独处女子，她蛾眉微蹙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你说的可是身穿旧衣服，头上插着旧钗的一个美人？”碧莲笑容迟滞在脸上：“她是不是也看到你了？”
碧莲虽然还在笑，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慌张，即便一闪即逝，杜蓉怎么会放过，她在这一瞬间做了决定，说道：“我站的高，所以能看到她，她只顾呆立发愁，却不知有没有看我。”
“那倒没什么。”碧莲似乎放下了一件心事，眉头又舒展了。她将杜蓉按坐在凳子上，说道：“外边儿冷，且不相干的人极多，姑娘就在这里歇歇，不出一盏茶咱们就能到秦淮河了。”说完拔腿就往外走，一边冲外面的人吩咐道：“厨子的早点可做好了吗？先给姑娘端上来！”
碧莲前脚刚走，马上就有丫鬟端着热腾腾的一碗汤上来，还备着几小碟肉片和蔬菜。杜蓉拿起筷子在汤碗里一挑，挑起一筷子白亮细长的圆条。”
“姑娘，这是公子爱吃的米缆，也叫米线。”丫鬟甜甜的笑着说道，又指着那些小碟说：“这些浇头，姑娘爱吃什么就浇在碗里。”
杜蓉对她微微一笑，说道：“妹子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去吧，这里不用你招呼了。”小丫鬟一心记挂着看水面上各色的船，听到这话兴冲冲的出去了。
小碟子里的浇头多是肉类，杜蓉将一碟牛肉倾入碗里，用筷子挑起米线拌上一拌送到口中，顿觉微微的酸辣冲鼻子，胃口大开，竟将一碗米线吃的干干净净，那小丫鬟又适时进来收走了碗筷。
自从上得船来，除了刚开始有人惊异于杜蓉的美貌外，如今似乎都习惯了，仿佛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便已经是这样天仙一般了。既没有人询问，也没有人诧异。杜蓉心里明白，一定是碧莲预先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给众人一个说法，至于她如何解释的，那又有什么重要的，这艘船上的人，整个黄府里的人，只要主人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